徐阶把手中厚厚的一本书放在几案上,又向我面前推了推,我看清楚了,是《武宗实录》。我正不解其意,徐阶轻声问:“叔大在翰苑,可曾读过《正德遗诏》否?”
我心里“嘎登”一声,难道,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吗?不过我没有发问,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四十五年矣,仿佛转瞬间!”徐阶感叹了一声,语中充满沧桑。
四十五年前,也就是正德十六年四月,国朝的第十一位皇帝、年号正德的武宗突然驾崩。按国朝惯例,一位皇帝去世,都要颁发遗诏,借以作为新旧皇帝交接的宣示。不用说,遗诏并非出自先帝之手,而是以其名义和口气,对已故皇帝在位期间的政绩简略回顾,对嗣君作出勤政爱民的嘉勉。往者,每每是溢美之词,套语空话,并不为臣民所重视。然而,当正德皇帝驾崩时,以他的名义发布的《正德遗诏》却非同寻常。当是时,以玩童兼浪**子著称的正德皇帝御宇十六载,他的胡作非为,已弄得鼎轴摧折,国无宁日,朝野相视以目,大有偕汝俱亡之痛。对这位万岁爷以三十岁暴卒,普遍引为欣幸。首辅杨廷和顺应民心,精心斟酌,拟制了一道《正德遗诏》,以正德皇帝的名义,宣布废除最受臣民痛恨的一系列弊政,借以稍平民愤,挽回人心。果然,遗诏颁布后,朝野为之踊跃称庆。
尽管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而且因为发布《正德遗诏》的是当时的首辅杨廷和,而杨廷和因反对“议大礼”被当今圣上罢黜,此后,关于《正德遗诏》就不再有人提起了,但《正德遗诏》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自入翰林院起,我就不止一遍读过《正德遗诏》。那时候,似乎还没有认识到它的份量;当我对朝政深深失望以后,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诵读《正德遗诏》,每读一遍,都会激动一次。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欲哭无泪,也是从诵读《正德遗诏》开始的。当《正德遗诏》刚刚发布,朝野是多么欢欣鼓舞啊!人们似乎看到了希望,在经历了十多年的荒唐统治后,多么盼望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啊!可是,善良的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被他们寄于无限希望的当今圣上,却又以另外的新形式,推行自己的荒唐主张,其苛暴扰民的程度,与他的那位浪**子从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肆毒的过程,却不幸又三倍之!
“历史有时候是会巧合的。”徐阶说,表情是那样庄严、深沉。
我从徐阶的话中判断出了他的意图,又从他庄严、深沉的神色中悟出了事情的重大。
徐阶慨叹一声:“殚精竭虑效力的四十余年,却是一个充满虚无飘渺,以幻听幻觉主宰社稷的荒诞时代!悲乎!”
徐阶的话,是为自己耗费生命而悲叹,但分明又是给如何评价嘉靖一朝定调了。我和徐阶已经如此默契,以至于一开口,未必明言,彼此就能心领神会。徐阶并没有直接说出要起草遗诏的话;我也并没有说出给嘉靖一朝定调的话,但我们心照不宣。
“务必以今上自己的名义、以自责的口气,清算其四十多年来所有的倒行逆施!”我胸中升腾着激愤,也充满了快意,“不如此,就难免祸延后世,无所底止!不捣毁恶政之基,就无以除旧布新!”
“议大礼,是一件;修玄斋醮,是一件;兴土木,是一件,钳制异议者,是一件;久废朝议,是一件;求珠宝、营织作,也是一件……”徐阶开始历数当今圣上的件件恶政。
听着徐阶的话,我内心充满悲凉。在这件件恶政中,作为中枢重臣的徐阶,有几个没有参与其间呢?就是我张居正,也难脱干系啊!
转念想来,往者所有的希宠固位、逢迎顺从,不都是为了取得能够在适当的时候沉机密谋,迅速清算恶政的资格吗?这样想来,我又释然了。旋即又禁不住一阵担忧。起草遗诏,这是大事,不在内阁研议,却私下引用一个五品翰林,揆诸体制,不和;揆诸情理,不通。那会不会埋下祸根,引起反弹?
“师相,”我小心翼翼地问,“此诏非同小可,学生何日完稿?”
徐阶断然说:“今夜。”说完又道,“叔大先在此静酌,为师让人整备点心。”说着他起身离开密室。
我追上已走进东厢的徐阶,轻声说了句:“那么新郑?”便欲言又止。但我断定徐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李春芳、郭朴不与闻,或许不会有什么反弹,可不让高拱参与,会不会因此生出怨隙?
徐阶停住脚步,望着我,胸有成竹地说:“此诏非同寻常,实有全面翻案之意。兹事体大,通过阁议,一则恐难以立时取得共识,二则恐有泄漏,罹‘大不敬’之罪矣,一旦遭此无妄之灾,老夫即可一体承当!”
听徐阶如此说,我也就不再多言,但心里却在思忖,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不要高拱与闻呢?或许,徐阶这样的安排,是使高拱失去在转折关头发挥作用、赢得人心的机会?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必然会引起高拱的反弹,难道,徐阶不担心吗?
徐阶停下脚步,望着我,说:“叔大推升之事,等不得了。”
“推升?”我有些不敢相信,禁不住问了一句。毕竟,我任翰林院掌院学士,才短短一年,根本想不到这么快会升职。
“礼部侍郎,这就要着手!”徐阶还是自言自语的神态。
我暗忖:何以要我晋升礼部侍郎?一旦有了礼部侍郎的身份,就具备了直接进入内阁的资格。徐阶以不愿他人承担风险为由,拒绝高拱参与遗诏起草,又迫不及待地为我创造入阁的条件,很可能就预示着徐阶对高拱失去了信任,他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身上。
“孰可与之谋?”徐阶慢慢挪动了步履,慨然道,“唯叔大也!”
这句话更证实了我的推测。徐阶已经对高拱不再抱有幻想,有的只是戒心。但这直接的后果,竟是我被迫不及待地推向中枢。我过去一直是把徐阶、高拱当作一个阵营的师友,换言之,我们都是自己人。朝野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这时,我跟在徐阶身后,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徐阶对高拱的失望、不满以后,我依然这么认为。但我隐隐约约悟出了一个道理:在官场,是没有永久的朋友的。又想,“自己人”之间的矛盾,也是可以利用的,不期然之间,就可能给善于周旋其间者铺就升迁的坦途。但这个闪念一出现,我立即又感到有一种卑鄙的意味。我停下脚步,注视着徐阶的背影,突然发现老师的背已经驼了,步履显得有些蹒跚了。大明江山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头,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了。
“取特旨!”徐阶似乎是在说服自己,转过身来,表明了他的决定。与他的背影给我留下一个渐渐衰老的、力不从心的印象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从徐阶的话语中感受到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这是能够摆布人的命运的力量,甚至是决定历史进程的力量。
我了然徐阶的良苦用心。他是担心,万一当今圣上突然驾崩,新君继位,以高拱和新君的厚谊,徐阶未必能够左右局势,到那时,内阁没有得力臂膀,他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徐阶未必对首辅之位恋恋不舍,但他不愿意看到历史的悲剧在不断重演。所谓密勿之地,易生嫌隙,嘉靖以来之首辅,莫不由倾轧排挤而得之,阁僚间势同水火。徐阶很清楚这一点,并对此唏嘘不已。他希望创造一个奇迹。时下他还完全掌握着局势,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作出安排。取特旨,在圣上病重已经失去理政能力的情况下,当然是十拿久稳了。
或许是徐阶的这个决定出乎我的预料之外,“师相——”我唤了一声,一时语塞。
“时不我待了!”徐阶说,神色中透出一种紧迫感。
“学生决不辜负老师期许!”我边向徐阶深深鞠躬,边用坚定的口气,一语双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