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向来公私分明的黄维,却理直气壮地让黄济人替他去办一件私事(1 / 1)

黄维自从写了那篇质疑文章后,便罢笔不写了。杨伯涛主动撤稿,他没有想到;宋瑞珂、邱行湘和方靖分进合击,他更没有想到;唯有想到的是,在国民党嫡系部队的将领中,至少让何应钦集团的郑庭笈、胡宗南集团的罗历戎,看见了陈诚集团的笑话。这在感情上,黄维是难以接受的。因为如此,他力图亡羊补牢,每到文史专员学习日,他都会准时出现

在办公室,为的是与杨伯涛握手言欢,问寒问暖。而见到郑庭笈或者罗历戎,他要么是佯装咳嗽,不予理睬,要么是红眉绿眼,怒气冲天

黄维的情绪,越过千山万水,居然迁怒到了胡宗南集团的黄剑夫的儿子身上。那日学习会之前,黄济人出门寄信,却被迎面而来的黄维叫住了:“学习会马上开始,你不做记录要到哪里去?”黄济人把手上的信扬了扬:“寄封信就回来,不会迟到的。”“你给谁写的信?”“给家里呀。”“你给家里写信,怎么能够用公家的信封呢?”黄维的语态严厉起来,“旧社会也好,新社会也好,公私都是应当分开来的。你这点儿小事情都做得不好,将来还会有多大的出息呢?”黄济人无言以对,尴尬之余,赶紧把信塞进裤袋,掉头回办公室去了。

这日,文史专员无会,黄济人正好坐下来,处理案头上堆积如山的稿件。手上这份稿件,是他昨天收到的,今天只看了一半,便发现了五个问题。按照他的推算,要是全部看完,恐怕十个问题、二十个问题也有多无少。道理很简单:作者当时在国民党十二兵团的职务,仅仅是司令长官黄维的少校副官。此种身份,要想写出如同作者已经写出的,有关南京方面如何制定“徐蚌会战”计划,又如何下令十二兵团在汉口大体组建完成以后即向徐州方向集结的种种内幕,自然是不可能的。作者也许有自己的依据,不过遗憾得很,他的依据黄济人很快就在《淮海战役亲历记》里找到了,而且找得这样准确——这份稿件的好些段落,与黄维在书中的文章《第十二兵团被歼纪要》,除了文字,连标点符号都是一模一样的。

黄济人把稿件推到一边,虽没看完,也权当读毕,该做下一步的工作了。按照通常的处理稿件的程序,现在应该由编辑提出稿件质量的等级,或特、或甲、或乙、或丙。与其他报刊的稿酬规定有所不同的是,文史资料的投稿,不管《文史资料选辑》采用与否,都可按质论价,得到报酬,所以等级标准之外,还有资料费、笔墨费两项支出。当然,这样的规定也是免不了的,那就是抄袭剽窃之稿件,一律退回。黄济人决定退稿了。因为是第一次退稿,所以在将这份稿件装人已经写好地址的牛皮纸信袋以后,他准备征求一下黄维的意见。一来杜聿明去世后,黄维担任着军事组副组长,二是因为稿件的内容与之有关。只是黄维最近极少上班,学习会也通常请假,黄济人一打听,才知道黄维的结核病复发,住进医院去了。听方靖说,黄维这次病得厉害,两条腿肿得油亮发光,皮肤裂开并且流水,腹部水肿也很异常。一般腹水是可以用导管排水的,可是他这样做的结果会使结核扩散,所以除了药物治疗,别无他法。

于是,黄济人尝试给黄维打个电话。尚未抓起话筒,电话铃倒吱吱地响个不停,他把话筒贴近耳朵一听,居然正好是黄维的声音。“黄伯伯你出院了吗?”黄济人有些惊喜。“我出不出院跟我要讲的事情没有关系!”这是黄维的语言风格,黄济人不仅不会介意,而且不会中断刚才的情绪。“那你讲吧,黄伯伯,等你讲完,我还有事情向你汇报呢。”“是这样,昨天我收到过去一个部下的信,他说他写了一篇文史资料寄来。你收到没有?看了没有?”黄维要问的正是黄济人要说的。“黄伯伯,你说的部下,就是曾经当过你的副官的那位先生吧?稿子收到了,也看过了,我正准备给他退回去!”“退回去?!为什么?”黄维的声音有些沙哑。黄济人回答了理由,干干脆脆地。

话筒里的声音中断了一会儿,黄维显然因为出乎意料而有所迟疑:“不会吧?怎么会呢!我那篇东西还不到三万字,可是他的这篇文史资料,据他信里告诉我,有整整五万字呀!”“黄伯伯,如果这份稿件和《第十二兵团被歼纪要》连字数都一样的话,那就不是抄袭而是复印了!”黄济人的情绪受到黄维的感染,也变得硬邦邦的,“我这样说吧,黄伯伯,你的文章,加上同一本《淮海战役亲历记》里面杜聿明的文章、李以劻的文章,如若不够,再加上杨伯涛的文章,这便是那位先生的五万字了!”

“……”话筒里没有了声音,黄济人听见的,只是仓促而艰难的呼吸。但是,他很快听见了沉默以后的爆发,沙哑当中的吼叫:“请你不要尊称他什么先生,他本是一个可怜的人!老实说吧,只要你能够为他解决一点儿具体困难,我看就比称呼他什么都好啊………”黄济人有些惊愕,因为他发现,即使黄维在吼叫,在呐喊,那声音也愈来愈低,愈来愈小了。小到他听起来比黄维讲起来更费力气的时候,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突然问道:“黄伯伯,你在什么地方打电话?”“北京医院!”黄维的声音忽地又大了许多,“我们这些人,连腰酸背痛都可以住进最好的医院,可是他们,就说这个寄稿子来的副官吧,他家在农村,凭力气吃饭,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了,有什么力气?子女也穷,历史反革命的后人嘛,能有什么好差事让干的。唉,可怜人啊,上个月死了老婆,连棺材钱都是借的哩!所以,我想……”

黄济人懂得黄维的意思了,尽管这个意思所包括的内容比较复杂,但简单的、也是起码的常识告诉他,他没有理由旁观一个住院病人的心灵疾苦,而最好的举动,便是与他合作。“黄伯伯,看看我的想法与你的想法是否一样吧:稿子我不退,稿酬就按照笔墨费处理。”“笔墨费是不计算字数的呀,每篇最多才十块钱!”黄维居然记得稿酬规定的具体条款,“我看就算作丙级资料吧,每千字至少也有六元钱,六五三十,一共是三百元。”黄济人苦苦一笑:“黄伯伯,你是知道的,稿酬究竟怎么个算法,我说了是算不了数的啊!”“这我知道。反正我找你,你去找杨主任!”黄维说完便挂了电话。

黄济人当即去了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距离很近,他从文史专员办公室出来,绕过房子前头的一棵老槐树,步入铺砖小径,对直走,进得一座雕梁画栋的四合院,那窗明几净的东房便是主任办公室了。黄济人手拿审稿单,向杨主任汇报了这份稿件的全部情况,当然,汇报的重点,是黄维关于按丙级资料处理的意见。杨主任在审稿单上签署的却不是“同意丙级”,而是“同意乙级”。乙级资料的稿酬是每千字十元,就是说,作者的收入不是三百元而是五百元。“也许我是违心的。”杨主任告诉黄济人,“但黄维是真心的,他出于公心,才让我们替他去办这件私事。”事隔不久,当黄济人再次见到杨主任时,却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