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通过新华社发布的:全国政协七届二次会议期间,黄维心脏病突发,因心肌梗塞不幸去世。从杨主任那里,黄济人知道了新华社不曾发布的消息,那就是倘若黄维健在,他会在这次会议上,提交一份由他领衔联名的提案。提案的内容,就是希望尽快落实好原国民党中下级军官的政策。当然,他的提案与他的发言有关。在小组讨论会上,他说现在有一个说法,叫作“革命不如不革命,小反革命不如大反革命”。说完他站起来,用沙哑的声音吼叫道:“不管你们怎么看,我觉得这个说法话丑理端。现在是落实原国民党中下级军官政策的时候了,我恳请中央出台相关文件!”
倘若黄维健在,这次会议结束以后,他便会到台湾去。黄维在台湾没有亲属,所以他的台湾之行不能叫作探亲,只能叫作访友。访友也不是黄维的目的,作为大陆黄埔同学总会理事,他受到台湾黄埔同学总会的邀请,去商谈两岸进一步的交流。当然,这个内容的商谈之前,还有另一个内容的商谈,那就是关于黄维的身份问题。商谈的地点在香港,这次全国政协会议之前,黄维从北京来到这里。与他会面的是他的黄埔一期同学,现在的身份是台湾黄埔同学总会负责人的丁先生。丁先生首先告之,台湾方面已经收回了关于将国民党战犯定为叛徒,甚至要缉拿归案的命令,然后告之,根据台湾新规定,黄维的身份是现役军人,他有一百多万元美金的工资在“国防部”尚存待领。黄维笑道:“我在徐蚌会战中打了大败仗,理应军法从事,现在不但不惩罚我,反而要我去领工资,这岂不是天下奇闻?”丁先生最后说:“既然你不承认现役军人身份,也请你不启用全国政协常委身份,因为我们是民间交流,我们的身份都是老百姓,你看这样好吗?”黄维又笑道:“这样最好,因为对于我来说,名副其实;对于你来说,自欺欺人了吧!”
黄维终究没有能够去台湾。“倘若黄维健在”的设想,黄济人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因为现实毕竟是严峻的,自然规律人人都得遵守。就在黄维去世一年以后,方靖也走了。他走的时候,那根拐杖就竖在他的病榻旁,他多么想翻身下床,拄着拐杖,再走一程啊!让黄济人感到欣慰的是,方靖的脚印还留在文史专员办公室,黄济人的案头,正放着他的一篇文章《回忆淞沪抗战》。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篇文章付梓之前,黄济人先睹为快。
清晨,敌机开始轮番轰炸我军阵地,同时,黄浦江中敌舰亦以每小时三百发炮弹轰击。除了躲进掩体,我没有别的办法。为了鼓励援军到后将士们奋力杀敌,我利用敌人夜间减弱攻击的机会,集合部队训话。我说,蒋委员长在庐山训示我们,“和平未到绝望时期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现在,最后关头到了,我们只有牺牲。日寇当前,民族存亡当后,身为军人,我们必须牺牲!
牺牲是死亡的另一种诠释,方靖、黄维、杜聿明、廖耀湘、范汉杰、王耀武……这些先走一步的原国民党将领,他们虽然没有达到理想的境界,但是他们是无怨无悔、平平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的。这样想时,黄济人拿出了笔记本,用他的话说,文史专员们在写历史,我在写文史专员们的现实。而笔记本上,却记录着历史与现实,是怎样在这里交融的。黄济人这样写道:
同一个机关大门,同一个园庭小院,同一个台阶上,同一个屋檐下,与文史专员办公室紧紧相连的,还有一间屋子,这便是《谢觉哉文集》编辑室了。编辑组长曾三年事已高,不便常来,常来常往的是副组长、谢觉哉夫人王定国。老太太步履所至,包括她的邻居。这不,眼见编辑室铁将军把门,掌管钥匙的编辑未到,她便径自进了文史专员办公室。董益三和我站起身,向她点头致意。她微笑着弯了弯腰,正待坐下,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气喘吁吁的叫喊:“大姐、大姐,我在追赶你呢!”王定国扭过头,见是李以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邻居,便笑着问:“你追赶我干啥子?”“我要捉你,捉活的!”王定国怔愣住了,直直地望着对方认真的表情,隔了一会儿,她才两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李以劻,我懂你的意思!”
我却在王定国的面前怔愣住了。“这是一个不打不相交的故事!”老太太拍了拍我的肩头,用浓重的四川话说,“那还是我们红军长征走拢雅安附近百丈关的时候,前面是悬崖峭壁,后头是国民党追兵。他们有三十三个团,已经追击我们七天七夜了。追得最凶的是国民党第六路总指挥薛岳的卫士连。”我那时候是文工团员,身材矮小,正抬着身材高大的红军伤员朝芦山方向转移,身后突然间出现马蹄声,还有,还有你刚才听见的那一串叫喊,“捉活的、捉活的!”董益三朝王定国笑道:“李以劻当薛岳的卫士连连长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那个叫喊声恐怕比刚才响亮得多哩!”我笑了,我们都笑了。
除了历史与现实的交融,出现在黄济人笔记本里的,还有历史与现实的叠合。他这样写道:
董益三今天上班,一进办公室就对我说:“我昨晚在天桥剧场碰到李副部长了!”他说的公安部分管战犯改造的李副部长,我知道,因为我也认识,我在写《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的时候,曾经采访过他。可是,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董益三越发神秘起来,说:“李副部长坐在我前面好几排,不晓得怎么搞的,他一眼就看到我了。他跟我说,看完戏,坐他的车走,就是说,他把我送回家。我一听,那怎么行呢?他住长安街,我住永定门,他得绕好大一圈哟,深更半夜的,不行、不行!”我说:“既然不行,你不知道中途退场,溜之大吉么?”董益三有些委屈:“我怎么没有溜?跟你讲的一样,看了半场戏,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拉起老伴就走。可是,李副部长也走了出来,走到我跟前,把我和老伴扶进他的车子……”
我以为他说完了,这本是一个完整但平常的故事,没有想到董益三突然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车子、车子,我一辈子忘不了那辆车子!”我问他,李副部长有几辆车子,怎么又冒出来一辆?董益三“哦、哦”两声,告诉我那不是汽车,是板车,他们湖北人叫板板车。然后又说,你晓得不啊,“文革”当中,我获赦以后再次被捕,关在秦城监狱,没有想到以前经常来秦城监狱给我们战犯作报告的李副部长,也被当作犯人关进来了。而且,我和他有缘,夜晚同睡一个通铺,白天同拉一辆板车。他说我年纪比他大,他在前面拉,让我在后面推……
此时,黄济人又拿出笔记本,除了交融的愉悦,叠合的苦涩,对于文史专员办公室的记录,他又有了这样的发现:
办公室本来很小,可是现在变大了,桌子还在那里,椅子还在那里,可是进进出出的都是影子和回忆。所剩无几的文史专员仍有人上班,仍有人写作。他们是老人,但是有不死的信念;他们是败将,但是有胜利的渴望。令人感慨的是,八十六岁高龄的郑庭笈,居然冒着风雪,拄着拐杖,给我送来了一部长达十万字的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