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和鲜花都不是黄维需要的东西,他原本是一位孤独者。他没有朋友,他的朋友是永动机。那日邱行湘把赖钟声带来了,参观完实验室,黄维本想向这位物理老师讨教几个问题,可是赖钟声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除了地球能够自转,在这个地球上你见过哪样东西不需要外力可以永远转动的?所以永动机这三个字令人生疑,甚至令人恶心,黄老先生今后不要再使用啦!”黄维冷冷笑道:“使不使用我自有主意,我倒要劝你今后说话要谦虚谨慎。人类对于地球的认识,未知的远远多于已知的。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又怎么去教学生?”话不投机半句多,赖钟声佯称家里有事,告辞走了。害得邱行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找个借口,上楼到文强家串门去了。
黄维那日心情不好,却不是因为赖钟声,而是因为杨伯涛。杨伯涛在《文史资料选辑》第五十七辑上面,发表了一篇题为《陈诚军事集团发展史纪要》的长文,内容包括陈诚一生主要的军事活动,以及许多相关的人和事。杨伯涛可以被看作是在陈诚军事集团里长大的人,陆军大学毕业后,从十四师排长干起,一直干到十八军军长,二十年来没有离开这个集团半步。所以由他来撰写这篇文章,应该说还是相对权威,绝对靠谱的。因为如此杨伯涛充满自信地写道:
陈诚担任十八军军长的时候,因连长吃空缺的太多,曾经一连枪毙了好几个连长。上行下效,十一师某团一个连,某次逃了几个兵,连长尚未及时报告,而师部军需已来点名,查出少了几个兵,认定是吃空缺无疑。师长黄维命将这个连长押到师部,关进死牢。全团军官联名申请保释,黄维置之不理。连长自知无救,悲愤自杀。黄维不准掩埋,仍令将尸体拖出示众,此事曾引起全团全师乃至全军之不满!
那日看到这里,黄维看不下去了。今日重读一遍,黄维更是怒不可遏。按照他过去的脾气,此时便应该出现在杨伯涛面前,兴师问罪,一通臭骂。然而,自己身为全国政协常委,做事虽然要讲原则,做人还须顾及脸面,既然世道变了,武将一个个变成文人,自己也无法免俗,那就改口诛为笔伐,打一场笔墨官司好了。这样想时,黄维抓起钢笔,铺上稿纸,引用了杨伯涛的原文之后,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果真有这样的事吗?文章没有指出何地、何日、何连番号和几个连长的姓名,是日久遗忘,一个都记不起来吗?十八军的干部都知道陈诚治军严厉,但不是虐杀狂。凡是当时在国民党军队干过的人,都知道团和师是经理单位,而军不是,对于连长吃空缺的发觉、查实、惩办,是团长、师长的职责。如果连长吃空缺严重到要枪毙,必须在师部经过军法官审判,再报到军部批准执行。陈诚身为军长,怎么能自己一连枪毙好几个吃空缺的连长呢?至于说到我对一个吃空缺连长那样无法无天、惨无人道的处理,我不知道杨伯涛的依据是什么。因为我当十一师师长期间,这样的故事我还没有听说过。杨伯涛当时可能是在十四师当连长吧,对于十一师师长的事情,怎么会比我还要清楚?
写到这里,黄维放下钢笔,拿起杨伯涛的文章,把那日用红色铅笔打了问号的段落,又重读了一遍。文章在《一割奏功之后野心大炽》的小标题下,叙述了陈诚如何解决五十九师的情况,并且以此为论据,阐明着陈诚“采取种种阴谋手段,扩充成为陈系封建军事集团”的观点。黄维不敢苟同,他以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又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据我所知,五十九师是贵州的地方部队,而何应钦是贵州人在中央的大头头,他曾拍胸作保才把这个师调到江西的。但这个师太腐败、纪律更糟糕,正可谓烧杀抢**无恶不作,可能还有其他什么情况,蒋介石密电陈诚解决这个师。陈诚奉命而为,执行之后,何应钦报告蒋介石,蒋介石佯作不知。于是何应钦责问陈诚,陈诚感到不便揭穿蒋介石对何应钦这支部队采用的手段,而含糊其词地说为了整饬军纪,平息民愤,搞得何应钦对陈诚大为不满,公然扬言要伺机报复。陈诚缴了五十九师的械,若不是蒋介石的命令,陈诚能担待得了吗?正因为陈诚对蒋交办的事从来这样肯于承担责任,才得到蒋的赏识,最终坐上了当今台湾的第二把交椅。
也许是何应钦报复陈诚的机会到了,杨伯涛在《陈诚与关麟征的斗争》的小标题下,写了这样一件事情:
关麟征在昆明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时,陈诚基本部队之一的五十四军,列入第九集团军作战序列。当时有人向军事委员会驻昆明参谋团控告五十四军军长黄维贪污,将军队的空额薪饷挪作别用。本来国民党军队官兵待遇菲薄,生活极为艰苦,有些负责军官将空额薪饷用之于救济官兵的困难,事常有之,固非黄维个人贪污中饱,但这事在军政部则悬为厉禁。关麟征作为何系将领,抓住这个机会,派人到五十四军清点人数,坐实其事,向军政部长何应钦报告。何签呈蒋介石将黄维撤职,关麟征即刻调五十二军军长张耀明去接任五十四军军长,张耀明到任后,还将五十四军一九八师师长郑挺锋,与自己的五十二军二十五师师长姚国俊对调服务,名为军队交流,实为并吞陈诚部队。
看到这里,黄维的火气减弱了许多。一则因杨伯涛所云,基本上属于事实;二则因在何应钦与陈诚的权力之争中,自己虽然受伤,杨伯涛还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对自己安抚几句。当然,杨伯涛不在斗争的旋涡之中,关于事态的发展,还需要自己出面陈述。这样想时,黄维又拿起钢笔,继续着刚才的写作:
这里只将我个人的情况公之于世。关麟征派人检查结束后,我对那位钦差大人说,如果我有贪污中饱之过,请现在就向我指出,你们可以据实报告军政部,以便把我法办。本来钦差大人下来,都准备大捞一把的,而我从无此例,一个大洋也没有贿赂他们,这就使他们大为恼火了,对我又拍桌子又打板凳。
我对于当时国民党军队和军政部的腐败情形,以及何应钦、关麟征对我的鬼蜮伎俩,都有比较深刻的了解,这就使我决心不再干军人,连电何应钦辞职,语多愤激。何应钦到昆明时,我还和他当面大吵一阵。不久蒋介石电令我为军事委员会中将高参。回到重庆见到蒋介石后,我汇报了五十四军的情况。我离开昆明的当日,没有想到全军团长以上干部具名向蒋介石控告关麟征吞并五十四军的事实。这样,蒋介石命令张耀明、姚国俊各回原职,以十八军军长方天调任五十四军军长。陈诚这支基本部队才算虎口脱险,最终没有让何应钦拿去。
写到这里,黄维不再生气了。而且,他突然觉得,刚才不是生杨伯涛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时过境迁,物换星移,对于如烟的往事,有什么必要耿耿于怀,斤斤计较呢?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发明永动机。永动机由于名声不好,黄维已经改称重力发动机了。实验室里,还差一盘弹簧,北京没有那种型号的,他准备去一趟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