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长鸣，火车徐徐离开北京。软卧车厢里坐着文强，他的对面，坐着湖南省政协程主席。程主席是起义将领、原湖南省主席程潜的侄子，做过程潜的秘书；文强则是当年程潜的办公厅主任。这两位老朋友能够结伴而行，事情还得从半年前说起。那时文强以全国黄埔同学会理事的身份，去广州参加广东黄埔同学会的成立大会。大会主席台上，文强碰见了程主席。寒暄之余，文强问：“我们湖南黄埔同学会也快成立了吧？”“快了、快了，”程主席说，“我这次来广州，一是来学习，二是来找你！”“找我干什么？”文强有些诧异。“请你回湖南呀！”程主席快人快语，“我晓得的，你几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你们文史专员当中，还有几位湖南籍的也没有回过老家。你们这些高级将领都不回湖南，这是我们湖南的耻辱！所以呀，我这次把省政府接待办的主任也带来了。他带来了省委、省人大、省政府、省政协四大班子共同发出的请柬，请你们回家看看。因为有些将领我不熟悉，所以你得帮我把请柬发一发。”文强听明白了，唯其听明白了，他才告诉程主席说：“且慢、且慢，虽说是无湘不成军，但我们是败军之将，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再者说了，因为战败，连累了那么多亲人，回去以后又如何交代得了？不过，今天冲着你这番话，我保证回去一趟。至于别人，我还得逐一动员，等到大家都同意了，我再给你回话。”

请柬共有十份，十全十美之意。文强已动员了九位，包括那位曾跟文强诅咒发誓“你回我也不回”的李文安。还差一位怎么办呢？文强想起了上海黄埔同学会有个当过军长的张先生，虽是山东人，却是湖南女婿，于是电话相邀，没有想到对方一口答应了。文强更没有想到的是，车抵长沙，站在月台迎接他们的，竟是湖南省委毛致用书记。当晚，湖南宾馆举办隆重的欢迎宴会，毛致用致辞说，全国政协委员、文史专员，都是国家宝贵的人才资源，你们阅历深厚，知识渊博，请你们回家的目的，就是希望大家对于家乡的建设与发展，提出你们宝贵的意见。代表十位原国民党将领致谢的是宋希濂，他的即兴讲话只有这样两句：“我们以湖南人为自豪，但愿湖南人不以我们为耻辱。过去的历史已经结束，我们愿意在家乡前进的步伐里，开始我们新的行程。”

文强的行程是从长沙西麓，今天叫作望城县金良乡的地方开始的，这里是他的出生地。他出身在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用曾经的词汇说，就是地主官僚家庭，属于剥削阶级。文强在乡下转了一圈，发现老家的城堡与阁楼不见了，富甲一方的情景**然无存。这是文强能够想象得到的，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回到县里，县长请他给科长以上的干部作报告时，他眉头紧锁，满脸铁青。文强讲了四个问题，即落叶归根问题、祖国统一问题、国际形势问题，以及关于祖坟的问题。前三个问题他讲了十分钟，后一个问题他讲了半小时。

关于祖坟的问题，文强是这样讲的：“此次回老家，看到我家的祖坟被挖掉了，心里很不高兴。将心比心，在座各位要是谁人的祖坟被挖掉了，心里不可能是很高兴的。由此我想到‘文革’期间红五类黑五类的提法，天底下哪有从娘胎带出来的红与黑啊？朱元璋是个要饭的小和尚，后来做了皇帝，变成贵族，这就是历史！可惜懂得历史、珍惜历史的人不多，也许正因为不多，共产党才号召党员学习历史唯物主义。我对邓小平是非常敬重非常拥护的。红卫兵把蒋介石母亲的墓砸了，把东北军阀张作霖的墓挖了，邓小平一声令下，不惜重金，把这两个墓修好如初。你们猜猜邓小平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是政治家，是一代伟人！在座各位都是干部，都是搞政治的，说句得罪你们的话，我希望你们要学习伟人的高山气魄大海胸怀，千万不要去当不学无术趋炎附势的混世魔王……”

文强在台上讲得手舞足蹈，眉头敞开了，脸色红润了，台下一位干部却听得心惊肉跳。这位干部是文强的侄儿，也是县长的秘书，所以报告会一结束，他就把文强拉到墙角去，急急忙忙地说：“伯，你的讲话可是录了音的呀！省委毛书记给县长讲了，录音要让他听一听，如果讲得好，还要请你到省里讲。唉，你哪样不好讲，偏偏要讲什么祖坟不祖坟的呢？”文强眯眼笑道：“言为心声嘛，有话不讲，烂在肚皮里头生蛆吗？再说，毛书记要我们回来，是想听听我们的意见的。单凭他的真诚，我也理应以真诚相报。而且，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其他九位也会这样做的。”

宋希濂去了他的老家湘乡县溪口村，在那里他讲了美国见闻。杨伯涛去了他的老家芷江县太和乡，在那里他讲了改造心得。沈醉去了他的老家湘潭县麻柳镇，在那里他讲了当选感言：“1947年间，国民党竞选国大代表，我花了四十两黄金，托人在家乡为我竞选。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半以上的选票都归我了。与我竞选的对手，是清末一位名士的后裔。当名单送给蒋介石的时候，他看到我才三十出头，对方已经七十有余，便告诉毛人凤，要我下一届再选。毛人凤转告我的时候，教给我一个招数，说：‘谁叫你在家乡竞选？下次你找一个别的地方，反正警察局都抓在我们手中的，谁敢不买账？’我越听越气，当即发誓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去当什么国大代表了！事隔几十年，谁又会想到，共产党和人民不要我再花钱竞选，通过协商让我当上了全国政协委员呢？”

就这样，十位返乡将领的讲话录音都在长沙汇齐了，现在要选出一位代表大家在省政府处长以上的干部大会上讲话。选谁呢？毛书记征求程主席意见。这位省政协负责人说，选文强吧，他讲了气话，但是讲了真话。现在是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年代，我相信他的讲话能够更新我们的观念，改进我们的工作。文强不负众望，讲话大获成功，用他写进自传里的话说，“我把在县里讲的四个问题修改了一下，拿到省政府去讲。我们回湖南的那些将领也坐在台下听，宋希濂事后说，我比他讲得好，特别是理论方面的问题。毛书记和程主席分别坐在我两边，我讲到动情处，他们一个劲地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