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还在进行。杜聿明苏醒过来的时候,模模糊糊看见了坐在病榻旁的曹秀清。他侧过头,唤着妻子的乳名:“月富,你陪了我几 十年,可我陪不了你了。我走以后,你哪里都不要去,不要去香港,不要去台湾,也不要去美国。共产党对我不薄,你要是出去,容易被人当作话柄,制造谣言的……”杜聿明再次苏醒的时候,看见了站在病榻旁的杜建时和沈醉。他艰难地向他们招招手,表示想对他们说点什么。他们分站在病榻两边,同时弯下腰身,脸颊几乎贴着杜聿明的脸颊。杜聿明蠕动着嘴唇,声音越发微弱了:“过去战乱连年,祸及无辜万千,延续到现在,国家还是长期分裂,骨肉同胞不能团聚,连写一封信都不允许……”曹秀清流着眼泪,声音哽咽地对沈醉说:“你拿笔把他的话记下来,恐怕这是他最后的话了!”沈醉扭头对曹秀清说:“大嫂放心,我记得住的,我不用笔记,我用心记!”
隔了十多分钟,其间医生、护士还进出了几次,杜聿明才接过刚才的话说:“这种后果,我们是要负责任的。有人问过我,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我说负不起,但是我会努力……现在,我努力的机会也没有了。所以,我想拜托二位,要是你们有机会的话,一定带句话,给台湾的老长官、老同学、老朋友们,就说国家统一大业,希望在我们这些人的手里完成,不能留到下一代人去解决。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不是他们的责任啊……”
杜聿明是凌晨去世的。上午10点,曹秀清就给台湾当局负责人蒋经国发了一封加急电报,电文说:“我以悲痛之情,奉告我夫杜聿明于5月7日凌晨在北京病逝。请转知我的二女杜致义、女婿徐炳森,二儿杜致勇、儿媳王贵华,三儿杜致严,三女杜致廉、女婿邓天才等七人,于本月21日前,来北京参加追悼会,骨肉团聚,亲视含殓,以尽孝思。一俟葬仪告毕,即行归返。恳请予以便利,至深哀盼。”同一天,黄维、侯镜如等人也给台北黄埔同学会会长黄杰发去加急电报,电报云:“特此电闻并望兄等转请蒋经国先生准其儿女赶回以尽孝道,丧事结束即可返台。”
电报发出十余天,竟杳无音信。台湾当局不讲情理,不近人情,使曹秀清悲愤不已,伤心欲绝。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担任着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周恩来夫人邓颖超,居然亲自来到崇文门寓所,向她和她前来奔丧的大女儿杜致礼表示慰问。曹秀清拉着邓颖超的手,泪流满面地说:“我真的想不通,蒋经国本人是个孝子,谁都知道,日本飞机炸死他母亲后,他连夜从赣州奔丧回家,一见母亲的尸体,立即昏死过去,然后跪拜号啕,数日之内,饮食不进。既然皆为人子,又为何不让别人也尽人子之道呢?”曹秀清从大女儿那里知道,她在台湾的儿女们闻讯后,立即赶到台北二女儿家。二女儿是个医生,可是她悲哀过度,成为病人。为了哀悼父亲,二女儿带着弟弟妹妹专门去拜望黄杰,请求准许儿女们为父亲举行追悼仪式。黄杰与杜聿明系黄埔同期同分队同学,在昔日的国民党官场中,称兄道弟,交谊非浅。可是他却拒杜致义一行于门外不见,整整四个小时之后,身为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会议主席、战略顾问委员会顾问的黄杰,方才派人回话说,可以举行,但不可以发布讣告。
与台湾的做法相反,杜聿明去世的第二天,附有他生前那张最喜欢的照片的讣告,便发布在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上面。由于要等杨振宁回京,所以讣告里面说,杜聿明的追悼会将在半月后举行。在这期间,文史专员们不写史料了,他们或写纪念文章,或写悼念诗词,以表达对这位老大哥的哀思。沈醉的文章写得最长,用了将近两万字,概括了杜聿明的后半生。而他站在病榻前,亲耳听见的杜聿明临终时的那些话,就是他的点睛之笔。沈醉把他的这两万字,通过中国新闻社发往港澳与海外。于是,大陆之外先后有十几家报纸连载了这篇文章。香港一家台湾办的报纸没有刊登这篇文章,却为沈醉的文章发表了一篇评论。评论很短,但措辞尖刻:“中共统战走卒沈醉,大概把歌功颂德的文章写完了,现在又拿杜聿明之死说事。如果他把名字改为沈不醉,那么文章的宣传作用可能更大一点儿。”这篇评论是沈醉在香港的亲友寄来的,拜读之后,他给亲友写了一封信:“本想写篇针尖对麦芒的评论,用来回敬对方的挑衅。但是,想来想去,此事暂时打住为宜。因为杜大哥已经安睡,我不忍心把他吵醒……”
树欲静而风不止。杜聿明去世的第六天,李以劻接到一个电话,是他早年的副官打来的。副官在电话里说,解放前夕,他去了香港,现在在澳门经营珠宝生意,此番回大陆探亲,很想顺道拜见老上司。李以劻接到电话,倒还多少摆出了过去的架子,说:“那,你到我办公室来吧。”副官先到一步,李以劻走进文史专员办公室的时候,副官起身立正,虽没有举手行礼,也没有口称长官,但那伸颈缩脖、毕恭毕敬的神态,已经让李以劻心满意足。“请坐、请坐!”李以劻招呼道。副官欠欠身,慢慢坐回那张缀有补丁的长沙发上。不知为什么,数十年不见老上司的这个副官,叙旧之时,竟找了一个奇怪的话题。“李先生,听说你在战犯管理所的时候,学过裁缝,拿过针线。”副官指着沙发上的补丁,眯眼笑道,“这块小羊皮,是你老人家给缝上去的吧?”李以劻不解其意,随口回答说:“我的针线活没有这样好,那是杜聿明先生缝的!”“杜先生?杜先生亲手缝的!”副官惊讶得大张其口,一巴掌拍打在沙发扶手上,趁势站起身来,“想不到,实在想不到!一代名将和一块补丁能够连在一起,这张沙发太有价值啦!来、来、来,李先生,请你给我拍张照片,让我带回澳门,永世珍藏!”李以劻接过相机,已经明白了副官的用意,看见对方在沙发上搔首弄姿的样子,不觉勃然大怒:“你不是在卖珠宝吗?这张照片拿去卖给报馆,价钱恐怕比珠宝还贵吧!你现在站起来,给我滚出去,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副官走了,红着脸走的。李以劻坐了下来,白着脸坐下来的。他点燃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然后大口大口地吐,当情绪缓和下来以后,他又顿觉寂寞与孤独。今天不是学习日,文史专员们无人上班,望着空空如也的办公室,他竟有了“人去楼空”的感觉。不过,现在好了,门外传来脚步声。根据声音,他能够判断来者是谁。嗯,此时的来者不会是中将,不会是少将,而是文史专员办公室的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