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的称呼是董益三发明的。那日学习会前,有记者采访,问及了各位文史专员在国民党军队的军衔。董益三逐一介绍后,指着身边担任记录的黄济人告诉记者:“他是小将。”小将不小,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可是至少在方靖眼里,黄济人还是一个需要照料的孩子。黄济人借调至文史专员办公室以后,就居住在办公室里面的那间小屋,而方靖走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小屋看看。天热的时候,看看窗台是否有蚊香;天冷的时候,摸摸**的被褥够不够厚。如果知道黄济人熬夜加班,第二天起得晚有可能在食堂吃不上早饭,他还会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饭盒送去三个包子、两个鸡蛋。
黄济人在办公室的主要工作是收集整理杜聿明的个人资料,为写《杜聿明将军传》做准备。这就需要采访,最好是不停顿地采访。可是,由于杜聿明身体的原因,采访断断续续,进展缓慢。杜聿明住院的时候,医生是不允许有人打扰的。他在家的时候,如果精神不错,他会打电话叫黄济人去。但是去了也不一定能够采访。有一次,杜聿明在谈及他的第五军时,有一个师长的名字老是想不起来。黄济人因为事先看过资料,就把这个名字告诉了杜聿明。杜聿明问,你当时就在这个师吗?黄济人答,我当时还没有出生呢!杜聿明说,不,你在这个师当副官,我见过你。黄济人知道,今天的采访又泡汤了。
杜聿明的去世,结束了黄济人的采访。连续半个月,当他全力以赴整理已有的资料时,杜致礼的电话来了:“你到我家里来一趟,有要事相商。”黄济人在杜聿明寓所见到了刚刚从美国回来的杨振宁。杜致礼介绍说:“这位就是为父亲写传的人,你不是有话要告诉他吗?”“对、对。”杨振宁对黄济人说,“我见到了官方治丧委员会的讣告,很感意外。岳父过去与共产党为敌的事情,讣告里只字未提,反而把岳父称为爱国者。这在美国来说,也是一种崇高的评价。所以,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内容写进去。”杨振宁的希望,却不是杜致礼需要相商的要事。她有些着急地告诉黄济人:“追悼会明天就要开了,可是我的稿子还没写完呢!”黄济人有些不解:“什么稿子?”杜致礼解释说:“共产党对我父亲仁至义尽,我们自然心存感激。征得治丧委员会同意,追悼会上,我要致一个答谢词。这个答谢词我觉得很重要,因为我将代表我在大陆的母亲,代表我在台湾的弟弟妹妹,以及代表我在美国的儿子和女儿。所以请你帮帮我,尽快把它写完改好。”
杜聿明的追悼会设在政协礼堂的前厅。追悼会之前,邓小平和邓颖超已在政协礼堂二楼会议室接见了曹秀清、杜致礼、杨振宁,以及专程从陕西米脂老家赶来的亲属。随后,在那徐徐缓缓的哀乐声中,邓小平与邓颖超和所有参加追悼会的人一样,臂上系着黑纱,胸前戴着白花,步出二楼会议室,顺着甬道,来到前厅的会场。走在他们身后的,有方毅、乌兰夫、萧克……邓小平的脚步在会场正中位置上停下了,他的两侧,摆放着排列有序的花圈,他的面前,悬挂着杜聿明的遗像。他对着遗像凝望了一会儿,然后随着萧克将军的主持,对着遗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直到默哀礼毕,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又对着遗像凝望了一会儿,似乎想对这位淮海战役的老对手说点什么。
黄济人随着全体文史专员们,参加了杜聿明的追悼会。会后,他写了这样一篇日记,记录着他的发现与感受:
出自一种并非好奇的心理,我在邓小平斜对面的人群中悄悄踮起了脚尖,啊啊,看见了,看见了邓小平花白的头发,宽阔的额头,眉毛下边,我居然看见了他的发红的眼圈!这是一种发现么?如果对我来说确实如此的话,那么当我放下脚跟,侧过身子面朝黄维的时候,我立刻有了另一种发现:黄维的眼圈也红了,在他那身深灰色中山服的映衬下,红得那么显眼,那么突然!
日记里继续写道:
怪了,且不说过去黄维所属的陈诚集团与杜聿明所属的何应钦集团的无穷的芥蒂,也不说往日黄维本人与杜聿明本人的有限的交往,单凭黄维那个“灵台如花岗之岩,笔下若立冰之冻”的个性,在杜聿明的遗像面前,他有可能像我看见的那样红了眼圈么?至少我表示怀疑。而我相信的,其间唯一有可能的,那就是他被共产党的真诚感动了,而且被由此带来的自己的广阔前景激动了。我想,我没有猜错。
杜聿明追悼会的第二天,不知哪位在文史专员办公室的墙壁上,在靠近那张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部位,张贴了一张当天的《人民日报》。这张报纸在头版刊登了追悼会的消息,发表了带黑框的杜聿明的遗像照。特别的是萧克将军在悼词中的这句话,不知又被哪位用红铅笔画着比黑框还要粗的杠杠:
二十多年来,杜聿明同志力求进步,热爱祖国,做了许多有益于祖国和人民的工作,赢得了人民的承认与尊敬。
这张报纸,成了杜聿明留在办公室的影子。他往日那句顺口溜,“活着就要好好干,死了好上八宝山”,更像是弥漫在办公室每个角落的空气。
黄济人显然受到这种环境的感染与熏陶,当他发现现在每日上班的文史专员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对写作杜聿明传记的思考的分量,也不是越来越轻,而是越来越重了。由于杜聿明的去世,采访的终结、现有的资料不足以完成这本传记的写作,那么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将采访得来的资料上交,作为零星的个人史料存档,以备研究者后用。这个办法也是董主任建议的,黄济人采用了。然而,他在采访中,尤其在杜聿明的眼神单,发现了导致国民党军队全军覆灭的一个秘密,那就是派系的形成。派系斗争无疑是公开的,派系的组合、派系的勾结以及派系的瓦解,军事集团何以演变为利益集团的过程,却鲜为人知甚至无人知晓。从文学的角度说,那个秘密其实就是主题。这样想时,黄济人花了半年时间,写了一部题为《崩溃》的长篇小说,主人公自然是杜聿明,从他出任国民党第五军军长写起。第五军是中国第一支机械化部队,杜聿明不仅会驾驶坦克,而且经常会钻进履带之间,仰面朝天地修理坦克。所以在功德林期间,管理员曾派他进驻永动机实验室,从机械的技术层面上,有效地指导和帮助黄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