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濂需要证明的,不再是高深的理论、奥秘的学说。生活虽然复杂,但思维应当简单,而删繁就简的过程,便是他对哲学的理解与运用。于是,当他求证的问题仅仅是“说话算不算数”的时候,在宋希濂的潜意识里,就有了返璞归真的意思。当然,他求证的对象不是儿时在湘江边上嬉水的伙伴,而是说过“对待国民党战犯,不审不判,愿留在大陆的,由政府妥善安排:愿去台湾或国外的,来去自由,由政府提供方便”的中国政府。他知道,这段话是对最后一批获赦人员说的,那么,适用于最先一批获赦人员吗?
宋希濂的五个子女以及他们的后代,均侨居美国。三十多年来,除了大儿子在中美建交后回国探望过他以外,其余的子女都没有与之见过面。相信即使见了面,情形就像他见了大儿子那样,几乎谁也不认识谁了。人情莫重于亲,宋希濂思亲心切,便在同一天分别向政协机关和文史专员办公室递交了假条,然后偕同妻子去公安局办理了因私护照。而在美国驻北京领事馆签证下达的第二天,他们就取道香港,启程赴美了。
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一切都来得这般顺利,以致宋希濂在香港见到他三哥时第一句话就说:“中国政府说话算数,我说话也算数,我说要来看你的,现在不是来了吗!”动身去旧金山之前,宋希濂与妻子在香港住了两天,住在他三哥家里。第一天他去看了黄埔一期同学关麟征。抗日战争时期,宋希濂担任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关麟征担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两军配合默契,两人情谊颇深。见面之时,各自叙说离情,免不了抱头痛哭。第二天他去看了新闻界的老朋友、香港大公报社社长费彝民。费彝民对宋希濂的造访甚为惊讶,连呼:“天上掉下个宋将军!”宋希濂解释说:“本应早些时候来拜望你的,但害怕记者,不愿意有人对我的行踪作什么报道。如果费先生一定要发表我去美国探亲的消息,请俟我明天离开香港后再见报。”“我答应你。”费彝民快人快语,“不过我告诉你,见报是肯定的,因为你是全国政协委员,又是第一个赴美的前国民党高级将领,对媒体而言,是条特大新闻哩!”
费彝民恪守诺言,宋希濂到达旧金山以后,才看到刚刚出版的香港《大公报》上面有他赴美探亲的消息,也有他与费彝民的合影。翌日,美国所有的华文报纸都报道了宋希濂的行踪,绝大多数是一字不漏地转载了香港《大公报》的消息。不过,也有少数添油加醋甚至无中生有的,如台湾方面在美国出版的《世界日报》就在头版头条位置推出一篇文章,说宋希濂的美国之行是奉中共之命,“以探亲为名,行统战之实”,还说宋希濂在香港“手面阔绰,挥金如土”等等。见了这篇文章,宋希濂有点哭笑不得,自己在大陆的工资虽然偏高,到了香港,不过是老板们的一顿饭钱而已。正因为囊中羞涩,手头拮据,他三哥才让女婿给他买了套西装,连他和妻子赴美的机票。也是他三哥购赠的。
《世界日报》在二儿子家放了两天,宋希濂越看越生气,二儿子便请来律师,与父亲商量对策。律师说先由他写封信给这家报社,要求他们予以更正,如果报社同意,那么事情可以作罢,如果不同意,就可以起诉报社。宋希濂又与妻子商量,与所有子女商量,最后采纳了律师的意见。过了几天,《世界日报》的又一篇文章终于出来了。宋希濂定睛看时,却发现这篇文章不仅没有对前文提出更改,反而以一种用心险恶的笔调说:“宋希濂先生辗转来信说明,自称不是来做统战工作的,而且没有拿共产党的巨额经费。”看到这里,宋希濂拍案而起,以命令的口吻叫二儿子再把律师请来,他要委托律师向法院正式起诉。律师来了,接受了宋希濂的委托,并且明确表示,这场官司肯定胜诉,如果赢了,按规定分钱,如果输了,他分文不取。也许由于是并不急迫的民事案件,法院拖延了很长时间。整整半年之后,开庭审理的通告才下达给了双方。世界日报社自知理亏,急忙派出自己的律师出面调解。由于双方的律师是朋友关系,所以最后达成协议,世界日报社赔偿宋希濂一万五千美元。
这场意外的官司,让客居美国的宋希濂有了人缘。尤其在旧金山,登门拜访的侨胞甚多,或聚餐,或请谈,宋希濂也乐得笑口常开,安度晚年。那日,有潘氏兄妹专程从纽约赶来,说是有要事相商。见面之时,宋希濂才知道他们是自己黄埔一期同事潘佑强的子女。所说的“要事”,便是他们想成立一个民间机构,希望宋希濂能为这个机构取名。“你们的宗旨是什么?”宋希濂问。兄妹二人拿出一纸早已拟定好的文本,上面写着:“海侨胞不分党派,不分政治立场,同心协力,为完成孙中山先生‘和平奋斗救中国’的遗愿,促进祖国大陆和台湾早日统一,共同为建设一个伟大富强的新中国而努力奋斗。”“这么好的宗旨,应该有个好的名字!”宋希濂有些激动,“你们机构的名称,就叫‘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吧!”兄妹二人欣然接受,赞不绝口。
事隔不久,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在纽约正式成立。宋希濂作为特邀嘉宾,在大会上作了这样的发言:
“在近代史上,中国近百年来与列强所签订的种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可以说每一个条约的背后,都有我们中国人的鲜血与眼泪。这些国耻使我们中国人,在世人的心目中被视为劣等民族、二等公民。虽然中国地大物博,拥有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但是多年来,我们没有地位,没有声音,当然更没有力量,现在仍是兄弟阋墙、国家分裂的局面。请问,这个悲剧是谁造成的呢?这是人为的!凡是人为的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如今,中共对台湾当局已经表示了和平统一的愿望和诚意,虽然台湾当局还没有接纳,但我坚信,这是大势所趋,是历史的必然,任何势力,任何借口,都是阻挠不了的……”
成立大会开完后,宋希濂当选为这个民间组织的首席顾问,他多少有些意外,因为事先并未征得他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