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文章出现在有关揭露“四人帮”罪行的中共中央文件的附页。拨乱反正后,沈醉却笑称“此生怀揣一个特赦证足矣”
沈醉的愿望实现了。文史专员当中,他的年龄几乎是最小的,但转眼之间,也已经年过半百了。这个岁数的人有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能抱上孙子或者外孙。就在沈醉第二次获得自由没几天,沈美娟带着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从宁夏回来了。想到五年前被逮捕的那个夜晚,与女儿挥泪而别,而今像做梦似的,她由一个姑娘变成了妈妈,而且带着可爱的外孙回家,沈醉禁不住老泪纵横,喜出望外。他一把抱过外孙,使劲亲了几口,然后问:“他的爸爸呢,怎么不一起回来?”沈美娟稍有迟疑:“在陶瓷厂上班哩,请一天假,要扣两天的工资!”
这位在陶瓷厂当工人的西北汉子叫张万银,名字取得富裕,家里穷得叮当响。他比沈美娟大十几岁,而且结过婚,老婆因病而亡,没有留下孩子。当他托人向一河之隔的农场职工、北京知青沈美娟提亲时,沈美娟与他只见过一面,便满口答应了。用她以后写进《沈醉和他的妻儿们》一书里的话说,“父亲已经四年没有消息了,生还的可能是那么渺茫,自己在国内已经举目无亲,能在不嫌弃自己出身的人家屋檐下躲风避雨,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婚后的生活并不美满,张万银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对沈美娟拳脚相加。但是,沈美娟原谅了他,因为她知道,这是丈夫大字不识一个的自卑感在作祟,为了留住她而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罢了。
听完女儿关于婚事的陈述,特别是看了女儿留在胳膊上的伤疤,沈醉没有说话。沉默良久之后,他突然提出:“你们离婚吧,如果你同意,我就给上面写个报告,申请把你和孩子调回北京。”“我不同意!”沈美娟的回答也很突然,“你要调就把我和张万银都调回来,要不谁也别调。爸爸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的心情也请爸爸理解。我家的处境比过去好了,我更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戈壁滩上,像芨芨草那样孤苦伶仃。反正一句话,这辈子我跟定了那个王八蛋,这是我的命啊!”沈醉使劲点了点头,轻轻在女儿的肩膀上拍了拍:“都说湘女多情,只有我才晓得你最像爸爸,改不掉的骡子脾气,转不过弯儿来的榆木脑袋。”
放下女儿的事情,沈醉又回到案头,忙他一篇材料的写作去了。这篇材料很特别,也很重要。那是前几日去办公室上班的时候,他无意间在《红旗》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当年上海《大晚报》副刊发表的攻击鲁迅“帽子上绣着斧头和镰刀,衣袋里揣着布尔什维克钞票”的文章,就是“四人帮”之一的张春桥用“狄克”这个笔名写的。沈醉不认识张春桥,但是他认识“狄克”,当年在崔万秋的寓所,但凡朋友聚会,“狄克”总是不请自到的座上客。见了那篇文章,有了这个发现,沈醉激动得桌子一拍,大叫一声:“拿纸来,我要写材料!”董益三扭过头来:“坐在这间办公室的人,哪个不写材料?有你这样神经质的么!”沈醉索性离开座位,手舞足蹈起来:“我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你是晓得的,崔万秋是军统上海特区的直属通讯员,由我单线与他联系。而他又联系了化名为‘狄克’的张春桥,为他的《大晚报》副刊撰稿。就是说,张春桥与崔万秋早有勾结,而且受崔万秋指使,直接为国民党特务机关效劳。你说,这个发现重不重要?需不需要欢呼雀跃?”董益三认真起来:“重要,非常重要!但你不需要欢呼雀跃,你需要坐下来,静下来,尽快把材料写出来!”
花了一个星期,沈醉把这份长达两万字的材料交到全国政协,立即引起了有关方面的重视。这份材料经过相关部门核实,通过删略,最后以三千字的篇幅,出现在有关揭露“四人帮”罪行的中共中央文件的附页。也许是对沈醉辛勤劳动的报答,当年年底,最高人民法院在公安部大礼堂设立特别法庭审判“四人帮”集团的时候,他得了一张弥足珍贵的旁听证。在《我这三十年》里,他这样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我的座位是27排3号。那天下午3点,这是我下半生中难以忘怀的时候。当审判长宣布开庭后,即令法警将十名被告人一一押出,让他们站在被告席上。江青、张春桥虽故作镇静,但不难看出他们内心的恐惧和惊慌。当公诉机关向他们宣读起诉书时,我一下子想起了崔万秋……
崔万秋解放前夕离开上海,先去了香港,后去了国外,然后一直生活在那里。粉碎“四人帮”后,崔万秋与沈醉取得了联系,并且给他寄来厚厚一摞香港《百姓》半月刊,里面有崔万秋洋洋十万言的连载文章《上海岁月话江青》。读完之后,沈醉才如梦方醒,原来普天下聪明人俯拾皆是。江青登峰造极时,崔万秋没有凭借他与她的深交,回到大陆向她要一官半职,就连他在海外出版的数百万言作品,也没有提到过“江青”两个字。直到这个邪恶的女人成了阶下囚,他才在那里悠哉游哉地旧事重提,后发制人。
沈醉佩服崔万秋的聪明,更庆幸自己的运气。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醉万万没有想到,三十年前自己被迫参加了云南起义的全部档案,经过了他被作为要犯从昆明押解重庆,又转至北京这么多年,仍被保留下来,而且在十年浩劫中幸免被毁。于是云南方面根据拨乱反正的精神,把这些档案全部清理出来,送到了中央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审定后立即宣布:沈醉的个人身份由获赦战犯改为起义将领,子女的家庭成分由单位特务改为革命干部。宣布那天,全国政协一位副秘书长问沈醉:“你的冤假错案为什么三十年都不请求改正?”沈醉回答说:“过去我杀害了那么多共产党人,自知罪行重大,而被迫做了这点小事,有何脸面再去邀功请赏。”那位副秘书长又说:“那你赶快去最高人民法院,要求撤销对你的特赦,改换一张起义将领证明。”沈醉笑了笑:“也不必了。特赦令有句‘确已改恶从善’的话,我觉得那是对自己最真实的评价。不用说我不会去要求改换证件,就是上面通知我去,我也会以感激的心情婉言谢绝的。这样说吧,此生怀揣一个特赦证足矣,其他的任何事情,任何身份,都要靠自己的行动加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