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留在北京,却是征得他的同意的。他的本意是回到江西省,回到贵溪县,可是在选择工作单位时,在全国政协与贵溪县政协之间,他选择了全国政协。起作用的不是他在上海工作的妻子蔡若曙,而是他在清华大学教书的女儿黄敏南。黄敏南在他获赦后下榻的前门饭店,曾经直言不讳地告诉父亲:“如果你是民族英雄,你可以告老还乡,光宗耀祖。可是你是获赦战犯,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呀?”黄维无言以对,只是瓮声瓮气地支吾了一句:“那就留在北京,看看情况再说吧。”
黄维看到的情况让他十分满意:首先是妻子从上海图书馆调到北京,分配到了相应的工作;其次是自己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每月有二百元工资;最后就是分到了一套宽敞的住房,地点在永定门内东街,推开窗户,但见流水潺潺,垂柳青青。当然,让黄维感到十二分满意的,还是在文史专员办公室里,认识了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的董主任。初次见面,他发现董主任长得有点像抚顺监狱的管理员老江,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如出一辙的胶东味道。有所不同的是文化程度,老江小学没有毕业,董主任却是大学教授,调来北京之前,在山东一所大学担任党委书记。黄维上班没几天,董主任对黄维也有所发现,那就是低头走路,闷闷不乐。他把这位文史专员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你如果把我当成朋友,就把心事告诉我。我不可以解难,但可以替你分忧呀!”
此情此义,万事不求人的黄维也开口了。他讲了大儿子黄新在山东农学院任教时如何被打成右派分子,在“**”中又如何成了现行反革命。殊不料黄维还没有讲完,董主任便咧嘴笑了:“你说的过程,我熟悉得不可以再熟悉啦!为什么呢?我那时在山东的一所高校当系上的支部书记系上有三个教授被打成右派,结果我受到校党委的严厉批评。因为校党委分配给系上的右派名额是五个,我没有完成任务呀!这样荒唐的事是不可能持续的!所以呀,你尽可以放心,黄新的错案肯定会平反,剩下的只是时间早迟而已。”
果不其然,黄新很快来信了。他告诉父亲,自己是当地第一批得到平反的人,同时,他感谢父亲,之所以第一批得到平反,是因为全国政协给当地致函,专门过问了他的事情。看完大儿子的信,黄维的手在发抖,心在发颤,他对妻子说:“趁我的双腿还没有发软,我要回趟老家,看看那边有没有需要我做的事情。”妻子说:“我要上班,你都七八十岁了,一个人怎么去?”黄维说:“我叫黄慧南陪我去。”黄慧南是他的小女儿,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当知青。黄维获赦后她才离开农村,调到北京,被分配至卫生局下面的药品检查所工作。
黄维的江西之行是从南昌开始的。在那里,他见到了二儿子黄理一家人。见到孙子,黄维体验到了当爷爷的乐趣。不过,他更大的乐趣是与二儿子商讨一些机械方面的问题。黄理是浙江大学机械系的高才生,在南昌江东机床厂担任设计部门的负责人。所以,在二儿子面前,他既是父亲,又是学生。“我请教你一个问题:机械在动力的作用下,阻力与摩擦力之间是什么关系?”黄理虽然从母亲那里知道父亲在发明永动机,但是不知道父亲竟然痴迷到这种地步。当然,他不能批评父亲,更不能反对父亲的发明,他只能违心地说:“我这里有好多资料可供参考,你都带回北京吧。”
离开南昌,黄维去了贵溪。在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即便是块石头他也会多看几眼。不过在他看来,城市变化太大,农村变化太小,春耕时节,依然是水牛耙田,木盆插秧。看在眼里,想在心头,出现在他脑际的,又是永动机的发明,又是他描绘过的蓝图:油料昂贵,运输困难,今后插秧机上安装永动机,农民插秧的问题就彻底解决了。黄维的冥思苦想,持续到他从贵溪返回南昌,直到江西省政协负责人陪同他去参观八一起义纪念馆,才被迫中断了。纪念馆的陈列室里,悬挂着发黄的历史照片。在当年中央苏区的照片面前,黄维低下了头,因为他两次参加了对这里的围剿;在方志敏烈士的遗像面前,黄维弯下了腰,因为他与方志敏是中学同学,当年又结伴而行去上海报考黄埔军校。两人同时被录取后,黄维入了学,方志敏却没有去。以后黄维才知道方志敏那时已加入共产党,接受别的任务去了。至于别的什么任务,黄维至今不曾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除了文史专员的职责,还有另外一个任务,那就是加速发明永动机。这是他江西之行的感悟,也是他圆梦之旅的收获。虽然没有人需要他做工作之外的任何事情,但他已经认定,唯有永动机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才能报答别人的恩情。这样想时,回到北京,他就把家中最大的房间开辟成实验室,把工资的绝大部分用于设备的购置,而他的时间与精力,更是百分之百地投入其间,不惜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妻子蔡若曙苦苦等了将近三十年的生活,就这样被黄维毁灭了。她依然是永动机的反对者。昔日探监时,为了规劝丈夫丢掉幻想,她把喉咙说破,把眼泪流干,却只能换得黄维一个“滚”字。现在她试图另辟蹊径,说点别的什么话题。适逢那天下班,蔡若曙收到大儿子黄新的来信。信中说,他不仅恢复了原职原薪,而且新近又连提两级,由助教晋升为副教授;另外,学院还破例分给他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一俟装修完毕,他就准备结婚。蔡若曙欣喜若狂,箭步冲进实验室,把大儿子的好消息告诉了黄维。让她失望的是,黄维毫无表情,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蔡若曙犹豫片刻,鼓起勇气,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黄维听见了,可是就像他每次听得不耐烦的时候那样,依旧是一个“滚”字!“滚就滚吧!”蔡若曙绝望了,趁着天黑,她跑出家门,跑下楼梯,跑到仅有几十米之遥的永定河边,然后一头跳进水里。待黄维稍有觉察,顿感大事不妙,匆匆赶来河边的时候,为时已经晚矣!这个悲剧发生在晚上,当时知道的人不多,事后北京的文史专员们都知道了,包括南京的邱行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