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黄剑夫获得平反,黄济人却把家宴弄得不欢而散,他需要读懂别人、诠释自己(1 / 1)

害人虫由“四人帮”的覆灭,给了邱行湘太多的想象空间,何谓历史的演变?何谓如梦的人生?又何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尽管他的思维没有结论,但是他在享受思维的过程。只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想象才会从半空中掉下来,回到现实的土地上。

当天下午,邱行湘收到黄济舟的信。信中说,他爸爸黄剑夫已获平反,恢复了革命军人的名誉,江津县委统战部还拟定了具体时间,要为他爸爸补办一场追悼会。对于黄剑夫的昭雪,邱行湘没有感到突然,因为类似妹夫这种遭遇的几位江苏省政协委员,早在月前就已获平反,开过追悼会了。他反而觉得小地方抓阶级斗争总要快一步,而落实政策比起大城市来总要慢一拍。当然,外甥的来信,即便是迟到的喜讯,也让邱行湘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多少年来,对妹妹邱行珍的牵挂,对五个外甥的担心,不知伴随他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而在这个夜晚,他忽地有了一个无法遏制的愿望,那就是生不能见人,死也要见墓,他必须到江津去!

到了江津,邱行湘终于见到了邱行珍。三十年后的重逢,兄妹两人禁不住抱头痛哭,老泪纵横。前来参加黄剑夫追悼会的人,比邱行湘想象的要多,他们多为黄剑夫当年在国民党军队时的同僚,有的是起义将领,放下武器后或教书或从医或务农或经商,有的是重庆和贵阳战犯管理所的获赦人员——他们也是最后一批出来的。还有一位来自河南,他是当年黄剑夫的勤务兵,千里迢迢赶来,连路费都是向亲戚借的。邱行湘没有想到,成都军区副司令员韦杰也派来两位解放军军官,他们以军区的名义写在花圈的挽词是:黄剑夫同志千古;以韦杰个人的名义留在花圈的落款是:您的学生。

邱行湘也终于见到了他的五个外甥。黄济舟在南京大学念书时,他见过好几次,黄剑夫的这个大儿子现在已是重庆煤矿设计研究院的工程师。大女儿、小女儿他还是在她们孩提时代见过了,前者现在大巴山万源县教书,后者已远嫁北京通县,依然在那边当知青。二儿子黄济人的知青生涯倒是结束了,上山下乡长达八年之后,他参加了1977年刚刚恢复的高考。他考得不好,加之家庭出身更坏,所以只考上了内江师专中文系。念书不到一学期,他的父亲获平反昭雪,于是请假回到江津。

黄济人是第一次见到邱行湘。他在北平出生的时候,邱行湘正在洛阳打仗。因为妹妹生的是第二个男孩,所以邱行湘还为黄济人的出生给妹妹发出一封贺电。黄济人学的是中文,免不了喜欢舞文弄墨,他在一篇题为《我不敢画出自己的眼睛》的散文里,这样描述了自己的身世:

我是在国民党哀鸣的炮火声中出生的。没有国民党的崩溃,便没有新中国的诞生,可是对我来说,二者并不是一回事。我的父亲是一个国民党将领,我出生的时候,他正在前线与共产党作战,是我母亲用电报告诉他又有了一个儿子的,而我母亲收到的,则是父亲、舅父连同他们的同僚先后拍来的十几封贺电。我想,我在母亲的怀抱里,一定看见过那些白生生的不知为何物的电报稿纸,然而,以后能够代替它们的,则是一团黑乎乎的记忆。因为,自我懂事开始,我已经把这些稿纸看作是一堆燃尽在一个坟头的纸钱了……

邱行湘的到来,兴许会给他的外甥们带来某种情感上的慰藉。用黄济人同一篇文章里的话说,“父辈的封建联姻,也许在国民党的内部斗争中发挥过抗力,可是落到我们这些晚辈的脖子上,却是一环扣一环的枷锁。我们是石头缝里长出的败草,枯竭的性灵正需要泪水的浇灌了”。于是,在为邱行湘饯行的时候,别人家中的笑语欢声,勾起了黄济人对家庭破败的心事,他趁着狂放的酒兴,发泄着浓烈的怨气。母亲掉泪了,舅父掉泪了。在他想来,母亲掉泪,也许是她想到了自己在拉板车时脚板心上的血泡;舅父掉泪,则无疑是为了父亲。因为舅父曾在信中对父亲说:“此生别无他求,只求复得一见。”现在他们见面了,一个在黄土之上,一个在九泉之下。然而,出乎黄济人的意料之外,舅父哭着哭着,突然一巴掌拍在饭桌上:“你以为我在哭你的父亲么?不是的!自从离开你父亲的坟头,我就不想他了。我现在哭的是你,是你这个不懂事的毛孩子!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国民党,所以你不懂共产党;你不懂蒋介石,所以你不懂毛主席。不懂可以问呀,可以看呀,我邱行湘有今天,你父亲有今天,你们全家有今天,这都是看得见的事实呀!”黄济人的眼睛怔愣得大大的,不过瞬间便眯成一条缝,那上翘的嘴角,挂着挑衅般的讪笑:“舅舅,这里没有外人,连窗户也是关紧了的,你不必装腔作势。不晓得的人听了你的宏言谠语,还以为你是共产党高官,可是你不就是一个国民党战犯嘛!”

邱行湘气得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想说什么,可是直到离开江津,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不欢而散的家宴,却让黄济人懊悔不已,为着一种弥补,他需要尽快落实舅父交办的事情。这件事情的缘起是那天追悼会开完以后,县委统战部负责人把一笔抚恤金交到邱行珍手里。邱行珍想给不曾谋面的嫂嫂,也就是邱行湘的妻子张玉珍买一件首饰,却被邱行湘拒绝了。邱行湘告诉妹妹和所有外甥,这笔钱的首要用途,是报答那些在困境中对你们有过帮助的人。于是,邱行珍找到黄剑夫当年的勤务兵,给了他足够的路费,连同一大包米花糖芝麻杆之类的江津土特产。黄济人则找到了一起拉板车的大个子。他已经不是邻居了,因为贩卖黄色录像带,被劳教两年,获释后搬到郊外的棚户区,依然靠下苦力养家糊口。大个子见到黄济人,兴奋异常,对方送来的几百元钱,却坚决不收。无奈之下,黄济人给他抱去一台黑白电视机。在当时而言,这也算是价值不菲的奢侈品了。

办完这些事情,黄济人心安理得地回到内江,继续着他的学业。那时不少报纸恢复了副刊,沉寂多年的文学杂志也重见天日。这就给文学青年们带来了光明与福音,尤其是中文系的在校生,几乎人人跃跃欲试。黄济人也尝试写点东西。因为他有漫长的知青经历,所以第一部作品,应该是关于上山下乡的故事。然而由于邱行湘的出现,他改变了题材,也改变了体裁,他想把国民党将军从战犯到公民的改造历程记录下来,而且只有这样,他才能读懂别人,诠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