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强主持了追悼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的文史专员座谈会,深情回忆起毛泽东教他背先祖文天祥的《路歌》
心里不好受的,现在是所有的文史专员们。原本,随着最后一批战犯的获赦,政协机关里的这间办公室又多了几个人。人多力量大,办公室外面那个荒芜的小院,很快就郁郁葱葱,繁花似锦了。中间的葡萄架,是杜聿明做的;挂满枝头的马奶子,是罗历戎种的;用作肥料的马粪,是宋希濂在马路上捡的。于是,人们愁苦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冷清的办公室,终于有了宜人的暖意。但是,好景不长。那日上班不久,沈醉突然带来一个令人沉痛的消息:周恩来总理病危!杨伯涛问及消息的来源,沈醉告之是他在医院上班的妻子说的。方靖说他有个亲戚也在医院上班,要不打电话再问问。周振强说不用问了,昨天他才出院回家,医院里面上下都在议论总理的病情。
人们不再说话,有的闭上眼睛,满面愁容,浑身疲惫;有的睁大双眸,目光定定,发呆发愣。办公室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气氛,安静得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打破沉寂的是杜建时,他说:“总理健在,我们这些人才有今天;总理病危,我们这些人绝无明日。总理的身体出不得差错啊!”“不会出差错的。”沈醉接过话来,“现在的医学,比过去发达得多。古代的孝子,把自己股上的肉割下来去治疗父母的重病,都能够收到奇效哩!”说到这里,沈醉情之所至,忍不住伏在办公桌上,写下一首七绝:
割股疗亲效若何?愿输肝脑起沉疴。
更捐十岁增公寿,好为人民造福多。
事隔不久,周恩来总理不幸病故。消息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公布出来的时候,文史专员们大都在上班途中。骑自行车上班的李以劻边骑边哭,他看见所有骑自行车的都边骑边哭,以致交通秩序有些混乱。他没有想到,前来维持秩序的交通警察也是带着哭声,劝大家注意安全,不要闯红灯。回到办公室,李以劻逢人便说,我这种阅历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是,总理去世,会使得人人哭、家家哭、全城哭、全国哭的事情,不要说见过,我连听都没有听到过!郑庭笈红着眼眶,点了点头:“总理生前多次接见我们,现在他走了,我们无论如何应该送送他呀,可是……”董益三见郑庭笈说不下去了,便替他把话说完:“可是我们找到政协机关,要求去北京医院向总理遗体告别时,对方却不让去,说是没有接到上级通知。”李以劻一听火了“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依我说呀,文史专员办公室还不如功德林!”董益三受到启发:“功德林通过民主选举,成立了学习小组,有什么事情,由组长与上面交涉。现在政协机关处于半瘫痪状态,文史专员更是散兵游勇,所以办起事来,举步维艰呵。”郑庭笈一拍大腿:“要扭转我们眼下群龙无首的局面,我倒有个建议,那就是把大家召集起来,通过民主选举,成立我们办公室的学习小组!”
学习小组翌日就成立了。投票结果,文强得票最多,担任组长;沈醉得票次之,担任副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后一批获赦的文强,决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以不辜负十几位文史专员的厚望。适逢“天安门事件”爆发,那些聚集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用松柏与纸花、用泪水与诗文悼念周总理的人们,遭到“四人帮”以**威与武力、以残暴与血腥的镇压。随后,“四人帮”把持下的相关部门,出台了不准许单位与个人举行总理追悼会的禁令。“不开追悼会,开座谈会总可以吧?”文强以组长身份请示政协机关。见对方未置可否,他扭头便走,丢下一句义无反顾的话:“不为难你们了,这是我个人的决定。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大不了我再回到监狱去!”
座谈会如期举行。为了不迟到,家住永定门的文强天不亮就起床,赶上了直达白塔寺的头班车。莫道君到早,还有早到人,文强走进办公室时,拄着竹拐步行上班的方靖已经坐在那里了。陆续进来的文史专员们,人人身着获赦时政府统一发放的黑色棉衣,个个神色凝重,表情肃穆,未待坐定,哭声已起。号啕大哭的是溥杰,他边哭边说,他哭总理,也替哥哥溥仪哭总理。溥仪病故后,总理亲自批示,将其骨灰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以后爱新觉罗家族提出申请,考虑到溥仪曾经有过清末皇帝的身份,希望单独建墓,又是总理亲自批示,划拨出清代陵园附近的一块墓地。座谈会上,发言最多的自然是人数最多的原国民党将军们。他们当中的多数,曾经是周恩来在黄埔军校当政治部主任时的学生,而这些学生当中,经历最为特殊的非文强莫属。他在座谈会上说:“我在军校学习期间,由共青团员升转为共产党员时,我的监誓人就是周恩来。同时升转为党员的,还有周恩来的弟弟周恩寿,他是我黄埔军校政治科同期同学。最难忘的,就是周恩来在军校作报告时,要我当他的速记员,事后他说我记录准确,字迹工整。能够得到他的表扬,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这样的座谈会,1976年的一年之内,文史专员办公室还开过两次。一次是朱德委员长去世,一次是毛泽东主席去世。有所不同的是,这两次座谈会都得到了批准;完全相同的是,这两次座谈会都由文强主持。在悼念朱德时,文强回忆说:“北伐战争期间,黄埔军校教育长邓演达率领我们三百名学生开赴汉口,攻打武昌。由于武昌城池坚固,加之北洋军阀吴佩孚亲临前线督战,我们久攻不下。适逢朱德从德国回到汉口,邓演达对我说,朱德向他要人,要精兵良将,你就挑选四十个黄埔学生,跟随朱德一道入川吧。就这样,我在汉口第一次见到朱德。他虽留洋归来,却穿着土气,满口乡音,待人接物又那么和蔼可亲。我在想,这就是英雄本色啊……”在悼念毛泽东时,文强回忆说:“毛泽东比我大十四岁,小时候,因为他在教书,我叫他毛老师。以后大了,知道他的母亲文七妹就是我的姑母,于是改口叫他毛大哥。记得有次去他家找他最小的弟弟毛泽覃玩,正好他在家,他问我,你们文家是文天祥的子孙,你会背《正气歌》吗?我说会,马上背给他听了。那时我在念小学,所以毛泽东听了挺吃惊。他又问我,文天祥有本《指南录》,里面有三百多首诗,你能背几首出来吗?我摇了头,因为这本书我没有听说过。毛泽东笑了,他说那三百多首诗他也背不完,只背得一半左右,‘不过,有一首诗你必须背得,那就是《路歌》’。毛泽东告诉我说,文天祥死于元朝,临刑前用血在衣服上写下这首诗。这首诗写他的家史,写他的父亲和子女,实际上就是文天祥的自传。说完,毛泽东当着我和毛泽覃的面,把这首诗背了出来: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文史专员们听得入了迷。文强的特殊经历自不必说,朱德的朴素情怀、毛泽东的博大精深,都给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而文强不敢忘记的,却是这年国庆节,他和少数几位同事应邀参加了人民大会堂的国宴。宴会上,他赋诗一首,即席吟唱道:
辉煌璀璨夜灯红,国宴欢情八亿同。
祝酒我心知感戴,交觥杯影入秋容。
普天荣庆隆青史,万里澄明净碧空。
爱国一家赢一醉,挽弓同扫害人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