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监狱的审讯室,距离沈醉的二楼单间,其实仅是一墙之隔。他希望有人提审自己,而且越快越好,这样弄清楚特赦之后没有新的罪行,他就可以被释放了。当然,他心里清楚,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从前几天两个解放军军官要他提供材料的目录上看,似乎与往日外调人员来他家索取材料的目的并无区别,例如叫他证实某某人是不是他布置的潜伏特务,某某中共地下党员打入军统以后是不是成了叛徒等。当他如实写在纸上,尔后发现他的证词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份材料目录不过是用来测谎的,对方为着确保他的诚实,进行了一次演习而已。
半月之后,审讯室的大门终于为沈醉打开了,打开得这样神秘。过道上,几位解放军战士屏声静气地肃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位身着警服的管理员把他押进审讯室,高喊一声“犯人已带到”,便立刻退了出去,顺手还把审讯室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沈醉抬头看时,只见一张审讯桌后坐着三个解放军军官。由于当时的军装只有红色的领章,没有标明军衔的肩章,所以沈醉只能从年龄上判断,中间那个头发花白的军官,不仅担任着主审的职务,而且应该是相当级别的首长。
沈醉没有猜错。主审问了句“你就是沈醉”之后,远远地扔了一支香烟过来。沈醉捡起一看,竟是听说过却没见过的“熊猫牌”中国名烟。主审点燃叼在嘴角的香烟,让身旁的军官走下去也替沈醉把香烟点燃,这才透过缭绕的烟雾,目光定定地看着沈醉,开始了他的审讯:“你在上海加入军统后,与哪些人有过往来?”沈醉边想边答,一口气说出几十个名字。主审皱皱眉头,显然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名字都不感兴趣,于是不再转弯抹角,直接进入主题道:“在你写的《我所知道的戴笠》一书中,你写到军统在上海的直属通讯员崔万秋。你与他常有往来吗?”听到崔万秋这个名字,沈醉心里有数了。这个军统特务的公开身份是上海《大晚报》副刊《火炬》的编辑,常在该报为演过电影《王老五》的女演员蓝苹写吹捧文章。写得最肉麻的一篇叫作《北国美人》,沈醉至今还记得里面“风情万种,笑值千金”的句子。投桃报李,蓝苹自然是崔万秋家中的常客,沈醉每去崔家,端茶送水的便是蓝苹。
“问你话呢!”主审见沈醉有些走神,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沈醉赶紧回答说,是的、是的,我每月至少去他家好几次。“那,你在他家看见过什么人?”“主要是新闻界的,因为我的任务是给他送钱和取情报,所以对于不认识的人,我没有必要刨根问底。”“看见有女的去吗?”“男女都有。那时在上海跑新闻的,有不少学校出来的小丫头。”“你记得她们的名字吗?”“记不得了。只记得她们像闹山麻雀似的,出出进进,打打闹闹。”“那你好好反省一下,想起了什么再老实交代!”主审说到这里,又扔过来一支“熊猫”。
事情已经明朗了,借着抽烟的机会,沈醉思考着对策。先前的对策显然是明智的,那就是撒谎,那就是瞎编。因为主审要追问的人,正是与崔万秋打得火热的蓝苹,也就是现在担任着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江青。沈醉由此想到,《我所知道的戴笠》出版于1962年,这么多年来,无人问及过崔万秋以及他身边的人,而今无疑是江青做贼心虚,生怕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倘若沈醉将她的底细和盘托出,生杀大权在手的江青必置他于死地。想到这里,沈醉接下来的对策也有了,那就是继续撒谎,继续瞎编。
主审的讯问却越来越露骨了:“如果你能想起当年与崔万秋有过往来的人中,有现在担任着党和国家领导职务的人,肯定对你会大有好处。只要你说出来,凭借过去的关系,就可以得到极大的照顾。这关系到你后半辈子的幸福,怎么不好好想想呢?”“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沈醉愁眉苦脸地说,“请你们相信我,我过去杀害过那么多共产党员,因为敢于坦白交代,党和政府都没有惩罚我。现在认识几个人,而且有担任着党和国家领导职务的人,对于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如果这样的好事我都不敢承认,不敢告诉你们,那我岂不成了傻子?!”“你不傻,你把我们当成了傻子!”主审冷冷笑道,继而目露凶光,一巴掌拍在审讯桌上,“你这个狗特务敢跟我演戏,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话音未落,主审身旁的两个军官已经走下来,一个抓住沈醉的头发朝墙上撞,一个反过沈醉的手臂往空中提。沈醉痛得哇哇大叫:“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欺骗你们呀!”主审无可奈何,只好霍然起身,径自走出审讯室。另外两人猛力一推,把沈醉摔倒在地,这才尾随主审而去。
沈醉在“**”期间的这段遭遇,被他写进了以后出版的《我这三十年》里:
一生中我做过一件我认为最聪明的事,就是在“四人帮”帮凶的刑讯逼供下,没有承认认识与崔万秋有密切关系的人。事后我得到确切消息,当时的公安部部长谢富治,为了讨好正在企图篡党夺权的江青,还下条子要枪决我。因为有人向他提出,全国找我写材料的人很多,等我把材料写完后再枪决,他同意了。我没想到写材料竟使我能“死刑缓期执行”,因而能拖到1972年底。不过,那时候周总理已下令将我从秦城监狱释放出来了……
沈醉走出监狱,没有回家。政协机关安排了一辆吉普车,把他从秦城监狱直接拉到了文史专员办公室。坐在车上的还有董益三,他的情况与沈醉大同小异,也是获赦后又莫名其妙地被逮捕,在监狱里关了整整五年,与沈醉同一天恢复自由。那一天,车抵机关,天色已晚。为着等候久别的丈夫,沈醉的妻子、董益三的妻子下午便来到办公室。办公室的文史专员们,为着等候久别的同事,谁也不愿意下班。当沈醉、董益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列队迎接,紧紧握手,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