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说不出话来的,开始是赖钟声,现在是邱行湘。江苏省政协文史办公室恢复上班不几天,适逢孙中山诞辰纪念日,邱行湘和其他文史专员们应邀参加了中山陵的悼念活动。活动的消息,翌日刊登在《人民日报》头版位置,参加人员的名单,也附录在消息的里面。过了几日,邱行湘上班刚到办公室,就收到一封寄自北京市第九十二中学的挂号信。拆开信封,不看信头,只看落款,当他看见“赖钟声”三个字的时候,邱行湘激动得双手发抖,久久说不出话来。
赖钟声正是因为看了《人民日报》,在江苏各界人士的名单中突然看见邱行湘的名字的。说来奇怪,国庆十周年,国家主席刘少奇颁布特赦令,首批获赦人员的名单见诸全国任何一家报纸,可是赖钟声偏偏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说,以致与邱行湘分别整整二十五年后,这从天而降的惊喜,让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分,他蘸着泪水提笔给邱行湘写信:“新安分别,相视无言,押解永年,行程坎坷。所幸虽为国民党少将军衔,却未进入战争罪犯行列,劳动改造三年之后,便被提前释放。建国之初,人尽其才,承蒙政府厚爱,执教中学物理至今,奈何年近花甲,退休在即……”
往事重提,邱行湘的眼眶也潮湿了。是的,被俘以后,从洛阳出发,路上他不时可以看见被押解的整编二〇六师官兵。新安镇上,他意外地看见了赖钟声。惊喜之余,他大声招呼,赖钟声却诚惶诚恐地扭头便走。邱行湘大步追上前去,从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赖钟声只收下一个,摇摇头走开了。自此,在邱行湘的脑海里,赖钟声只是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分别的情形,邱行湘忘记不了;见面的情形,他记忆犹新。就在蒋介石于南京总统府召见他的第二天,去蒋经国的官邸辞行时,他认识了在座的赖钟声。在蒋经国的身旁,一边是蒋介石亲自挑选的武将,一边是蒋经国精心栽培的文官,军政一体,文武并进,洛阳之战把他们两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到了洛阳,他们各自空着豪华宽敞的卧室不用,偏偏挤到司令部的值勤室,抵足而眠,朝夕相处。他们一起在洛阳驻军的交接仪式上,接受全体官兵的欢呼,他们同车去市郊的龙门石窟,在佛像前面默默祈祷,各自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赖钟声念的什么词,也许他自己现在还记得,只因有悖初衷、事与愿违,所以在给邱行湘的信中,他才发泄了一番不可抑制的抱怨:“我本一介书生,因响应蒋介石抗战救国的号召,放弃专业,考入军校,进了研究部第一期学习。同学王升、陈元、李焕,现均已出任台湾高官,可当时吾人偏为蒋经国所用。投笔从戎,此举铸成大错,几乎成为蒋家王朝之殉葬物!若不去当那个倒霉的青年军整编二〇六师少将政工处长,比如出国留学,学成而归,情况会有多大的不同。环顾美籍中国学者,大半系我的联大同学,而我不过一中学教师,所以有时难免心烦意乱,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感慨!”
邱行湘理解赖钟声的心情,记得这位政工处长经常到部队演讲,每每在鼓动士气之时,总要将手一挥,坚定地始终地强调一句:“战争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在统一大业完成之后,实现民族的富强与复兴,走机械化和工业化的道路!”但是,看见信中那句“倒霉的青年军整编二〇六师”,邱行湘觉得赖钟声尚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不错,自己所率领的这支军队打了败仗,肯定是倒霉的,如同其他友军也打了败仗,国民党军队摆脱不了倒霉的厄运。然而,要摆脱对这支军队曾经有过的感情,邱行湘觉得是困难的,因为那毕竟属于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老实说,被俘以后,解送途中,邱行湘想念的不是赖钟声一人,而是所有的二〇六师官兵,只要能见到他们,哪怕是匆匆一瞥,他也会感到一丝慰藉。可是这些人,现在天各一方,永远不复相见了。邱行湘获赦后听老家的亲戚讲,建国之初的“清匪反霸”运动中,国民党军队的不少连长、营长都在被镇压之列,而像他、像赖钟声这样的国民党将军能有今天,真应该重返龙门石窟,烧香还愿了。
来信最后说,他的西南联大同班同学杨振宁,利用回到北京的机会,想方设法联系到了他,并且希望见上一面。赖钟声左思右想,结果拒绝了杨振宁。拒绝的理由有两点:其一是自惭形秽,有可能杨振宁看不起自己;其二是孤芳自赏,自己有可能看不起杨振宁。前者不言而喻,后者需要解释,赖钟声在信中这样告诉邱行湘:“此生最大的慰藉,便是国难当头,日寇猖獗之时,我能够挺身而出,愿以血肉之躯,报效国家。以后卷入内战,为蒋家王朝卖命,实为身不由己。而在相同的时刻,杨振宁选择了出国,虽不算逃兵,至少也算懦夫,懦夫是叫人看不起的!”
读完赖钟声的信,邱行湘百感交集。他想马上回信,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赖钟声的过去,他也许并不了如指掌,赖钟声的现在,他也许并不一清二楚,但是,赖钟声贯穿始终的爱国热忱,他深信不疑。因为如此,邱行湘在给赖钟声回信之前,先给当年的国民党同僚、而今的国务院参事室参事侯镜如写了一封信。他把赖钟声推荐给侯镜如,再请侯镜如把赖钟声推荐给北京市政协,以便赖钟声能够通过王升、李焕、陈元这些台湾军政大员的同学关系,为国共第三次合作,为实现祖国统一大业,作出自己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