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恢复上班的第一天,文史专员们要打扫环境,更要收拾心境(1 / 1)

大门上的封条被人撕下来了,残碎的纸花飘落在门前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宋希濂不知道封条是谁人撕下的,反正他接到了全国政协办公厅关于恢复上班的通知,就得准时地走进文史专员办公室。办公桌上已经积满灰尘,房屋角落正有蜘蛛织网,沙发皮革被老鼠咬了一个大洞,座位上面冒出半截生了锈的弹簧……宋希濂脱下外套,挽起衣袖,开始搞卫生。杜聿明很快进来了,又很快出去了,他回家找了块棕色羊皮,然后带上针线重返办公室。等到宋希濂做完清洁,他把沙发也修补好了,远远望去,居然看不见针线的痕迹。

又有两位文史专员进了办公室。一位是方靖,一位是杨伯涛,两人还边走边吵。事情似乎是杨伯涛引起的。方靖家住太平桥,距离政协机关只有两站路,所以今日与昔时一样,拄着一根竹拐杖,步行上班。他已年逾古稀,是文史专员中的长者,加之去年上街时,被一辆横冲直撞的自行车撞坏了左腿,走起路来至今隐隐作痛,所以不得不走一程,坐一坐,就坐在马路边。适逢杨伯涛也来上班,从和平里坐公共汽车到丰盛胡同,下了汽车,没走几步,便看见了马路边上的方靖。“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几年不见,没想到会在街头相遇,杨伯涛有些吃惊。“我腿脚有些不方便。”方靖朝杨伯涛挥挥手,示意让他先走。“那我搀扶你一下,恢复上班第一天,稍有迟到没关系的。”杨伯涛弯下腰身,伸出手来,却被方靖用胳膊挡了回去:“我不要你搀扶!”“为什么?”“我还可以上班,不需要别人照顾!”“你就不要逞能啦,你坐在那里好看么?知道的人说你当过国民党中将军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从来就是叫花子哩!”杨伯涛不由分说,拉起方靖就走,两人边走边吵,直到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坐定为止。

得知究竟的宋希濂笑了,他对余怒未息的方靖说,今天大家能够见面,而且能够上班,已经是件太不容易的事了,你又何必介意几句不中听的话呢?再说杨伯涛也是出于好心,除去你们两人在新旧社会的朋友关系之外,他也算助人为乐嘛。“不,他在助纣为虐!”方靖向宋希濂诉苦道,“他说我既然腿脚不方便,那就不要来上班了。你说这是什么话?红卫兵没把我怎么样,他却把我这个文史专员撤了!”宋希濂又笑了,他安慰方靖说:“你上班也好,不上班也好,你这个文史专员的职务是周总理亲自安排的,谁也撤不了!”

听见“周总理”三个字,杨伯涛转身问宋希濂:“报上那张周总理在机场迎接尼克松总统的照片你看了吧,周总理为什么那么瘦弱,而且精神不好?”宋希濂回答说:“你问我,我又问哪个?不过,你这个问题肯定是有答案的,我建议你去读读报上那篇关于批林批孔的社论,读完你就晓得个八九不离十了。”杨伯涛扭头问杜聿明:“宋大哥说话喜欢卖关子,不像杜大哥直来直去。关于周总理的身体情况,你那里有什么消息没有?”杜聿明摇摇头,依然伏案工作:“你们聊吧,不要影响我的思路。外面的小院杂草丛生,我想种几窝葡萄,正在设计葡萄架的图纸哩。”宋希濂瞪了杜聿明一眼:“杜大哥自从有了女婿杨振宁,言谈谨慎了,举止矜持了,也罢、也罢,还是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关心国家大事吧。”

宋希濂面朝杨伯涛,压低嗓门说,我研究理论问题也有些时日了,政治家通常就是军事家,喜欢旁敲侧击,声东击西。因此,要知道批判孔夫子的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不妨从研究社论中的孔夫子制定的两条罪状开始。一条叫作中庸之道,一条叫作克己复礼。这两条都是儒家学说的精华,可见社论要批判的不仅是与暴政相反的理论,更是敢于与邪恶作斗争的人。由此,宋希濂得出的结论是:批判孔夫子是假,打倒周总理是真。

杨伯涛频频点头,他完全同意宋希濂的分析,不过,因为如此,他又连连摇头,好一阵长吁短叹,说:“没有周总理,就没有1956年以后的战犯集中北京:没有周总理,就没有1959年开始的战犯分批获赦;没有周总理,1966年以来的日子就没有法子过……”杨伯涛的话被方靖打断了,这位长者一边用竹拐杖猛力击地,一边用沙哑的嗓门高声大叫:“没有周总理,我方靖就会死!”“方大哥言之有理。”接过话来的是杜聿明,“不过,虽然你比我年长,但我会比你先死,因为我是头等战犯,该挨头刀呀!”

说话间,郑庭笈进来了,周振强进来了。当李以劻进来的时候,宋希濂抬腕看表,然后笑道:“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所以你不是来上班,而是来吃饭。”李以劻没有笑,抑或他笑不出来:“你说对了,我来了就吃饭。害怕吃饭人多排长队,我进了机关,直奔食堂。打完饭菜,坐了下来,嗨,怪事来了……”淮海战役中,李以劻的职务是“总统特派战地视察官”,所以杜聿明插话说:“李老弟,你又视察到了什么呀?”李以劻瞪了杜聿明一眼:“我坐下来以后,身边那两个机关干部一下子站起来。站起来干什么?各自端起饭菜,转移到别的饭桌去了!”李以劻问宋希濂:“你给我评评理,他们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李某人屁股上有屎,把他们给臭跑了不成!”宋希濂又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或者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老弟呀,这都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李以劻大叫起来:“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也罢、也罢,从明天起,我打饭回办公室吃。讨来的饭,还有当着主人的面吃的么!”宋希濂则大笑起来:“讨来的饭?哈哈,讨饭的还有办公室!”

稍有片刻,宋希濂的笑容消失了,他坐在杜聿明刚刚补好的沙发上,用手指了指空在那里的几张办公桌,语调低沉甚至凄楚地说:“比起他们,我们要懂得知足呵!”在场的文史专员们不再说话了,大家心里明白,“他们”当中的溥仪、康泽、王耀武、范汉杰、廖耀湘或已病故,或已非正常死亡,而“他们”当中的沈醉,现在还被关押在秦城监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