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情能够让沈醉心急如焚,这倒是他平生少有的经历。“红卫兵”寄来的那封信,此时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案头上,可是至少在妻子杜雪洁看来,这是一枚定时炸弹,而且一旦引爆,后果正如信中警告的那样,“砸烂你的狗窝,结果你的狗命”。妻子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沈醉佯装镇定,却也不敢怠慢,想来想去,他决定报警。派出所的警察很快来了,来了两位,其中一位是沈醉认识的户籍警。他们仔细看了“红卫兵”的信,认真研究了写信人的动机,最后告诉沈醉说,大可不必去执行“红卫兵”的“命令”,信中不是有“三天之内”的限期吗,那好,这三天天天有人在政协宿舍院外巡逻。为了让沈醉彻底放心,那位户籍警还特意叮嘱大院门口看电话的老人,如果发现有什么情况,立即打电话通知派出所。
沈醉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1968年初,春寒料峭之际,正是北京“打、砸、抢、抄、抓”甚嚣尘上的时候,沈醉能躲过此劫,他不能不感到庆幸。知恩图报,他越发认真地为来访人员提供材料,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整整三个月没有出过家门。这日,因为沈美娟准备回宁夏上班,想带点北京的咸菜回去,沈醉才抽空陪小女儿上街,去了一趟王府井。
可是,就在这日,夜半三更时分,急速行驶的两辆汽车,突然在政协宿舍外面的马路边上停了下来。沈醉刚刚入睡,就被刺耳的刹车声音惊醒了。蒙眬之中,他听见关车门的声音,听见小步跑的声音。当听见叩门的声音的时候,他立即翻身下床,迅速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五个男人,三个穿警服,两个穿中山装,全是陌生的面孔。沈醉赔着笑脸,问他们不辞辛劳,有何贵干。他们并不答话,直到拥入屋内,关上房门,在客厅对沈醉形成包围态势后,才由一个中山装核实沈醉的名字、年龄、籍贯、工作单位以及职务。一切准确无误后,一个警服从衣兜里掏出逮捕证,在沈醉眼前晃了晃:“你被逮捕了,现在你在上面签字,然后跟我们走!”沈醉没有马上签字,他觉得有必要弄清自己被捕的缘由:“我在解放前确实罪大恶极,经过共产党的十年改造,已有改恶从善的表现,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于1960年11月28日颁发给我了第九号特赦令。解放后,从获赦到现在,我遵纪守法,努力工作,以报答政府的不杀之恩。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你们要带走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另一个中山装答话说:“你这个人太啰唆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执行公务,有什么问题,到了目的地再说!”
沈醉想了想,依然赔着笑脸道:“我再啰唆一句好不好?我现在立刻在逮捕证上签字,签完字后,请你们稍坐片刻,我处理一下外调材料就跟你们走。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是我答应了好几批外调人员,让他们明天之内把几份材料带走。你们看这样行么?”两个中山装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说:“那就搞快些,二十分钟以后上路,谅你不敢耍滑头。”沈醉道了谢,赶紧坐到案头,先把一份没有写完的材料写完,再把两份写完的材料稍做修改,然后一并签名、盖章。他唤来妻子和小女儿,把几份材料交给妻子,让她明日负责转交,而且要外调人员打个收条。临走的时候,沈醉把身上的钱包、手表递给妻子,把衣兜里的零钱递给小女儿,望着眼泪汪汪的妻女,他安慰她们道:“你们尽可放心,我解放后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不会有问题的。”走出房门,刚下楼梯,杜雪洁又追出来给沈醉披上一件棉衣。这件棉衣还是七年前特赦时发的,沈醉没有想到今天又要把它穿回监狱。
夜深人静时分,两辆汽车飞快地驶出德胜门。沈醉透过车窗,想看一眼那值得怀念的功德林,可是这率由清朝的古庙改建而成的旧式监狱,已被完全拆除不复存在了。天色渐亮的时候,沈醉突然看见了公路两旁的刺槐和白杨,树木虽然长高了许多,但是他敢断言,这些树木的栽种者,正是他和他们那些参加过秦城农场建设的战犯们。农场现在改建为监狱,沈醉不知道尚未获赦的战犯已转至抚顺,还以为他们仍然生活在秦城监狱里。诚然,秦城监狱也是值得他怀念的地方,然而,令他惴惴不安的是,那些尚未获赦的战犯们,看见自己又回到监狱,真不知会作何感想;他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启口,倘若地下有缝,他会钻进去的。
清晨时分,两辆汽车驶进了秦城监狱的铁门。沈醉被带进一间办公室,两个身穿军服的人给他卸下手铐,叫他举起双手,接受全身搜查,然后把他送进二楼的一个单间里。过道上,他看见几位穿警服的管理员,可是一位也不认识。他认识的是这二楼的一个个单间。这种单间战犯们无一人住过,他只是当年与别的战犯经常在二楼打扫卫生,不时在单间外面走来走去。听当年的管理员讲,这种单间是专门囚禁国家级要犯的地方,住在里面的犯人,没有放风的自由,没有劳动的权利。有鉴于此,沈醉从走进单间的第一分钟开始,就叫苦不迭、沮丧不已,想不到他这次“二进宫”,竟然不能回到先前的战犯管理所,而他的身份,居然也由先前的国民党战犯,升格为现在的国家级要犯。
沈醉想不通,他需要有人告诉他,他犯下了什么样的弥天大罪,如果罪名成立,他愿意立刻去死。但是,没有人与他对话,除了管理员送饭时的脚步声,这里安静得像旷野中的一座孤坟。三天以后,终于有人进来了。来人是两个解放军军官,其中一个板起面孔,用命令的口气说:“从今天起,你开始在这里写材料,提供我们需要掌握的东西,听明白了吗?”沈醉听明白了,唯其听明白了,他才怒火中烧,厉声问道:“你们需要材料,尽可到我家里来,凭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写?如果你们不告诉我被逮捕的原因,打死我也不会写一个字的!”另一个笑容可掬,用商量的语气说:“这样好不好?关于你被逮捕的原因,现在我们也不知道,知道了我们一定告诉你。至于写材料的事情,这是上级的命令,需要你提供的材料目录,都是上级亲自拟定的。所以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谈好吗?”
沈醉没有答话,虽然余怒未消,但是他让对方留下了带来的东西:墨水瓶、蘸水笔,连同厚厚的几本稿笺。当然,他感兴趣的还是那页材料目录,因为通过目录,他也许会知道这两个解放军军官的“上级”是谁,通过他的材料要达到什么目的,以及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