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你父亲的老家,叶落归根,你父亲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邱行湘在给黄剑夫的大儿子黄济舟回信时这样写道。黄剑夫去世后,黄济舟在给邱行湘的信中发了不少牢骚,他把父亲的不幸归结为一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回到江津这个小地方”。邱行湘原本也是持这个观点的,正因为如此,获赦后他没有回到溧阳老家。虽然人人都说家乡好,但是生活告诉他,在那个阶级斗争无处不在的岁月,地方越小,目标越大,他不会当自投罗网的傻子。黄剑夫的悲剧,印证了邱行湘的观点,然而事到如今,妹夫大错已铸,他除了扼腕长叹,也只有对外甥好言相劝了。
其实,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邱行湘的处境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好在南京气场很大,“红卫兵”眼光很高,他们把造反的目标对准了中国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要把紫金山下的中山陵付之一炬。物极必反,此事激怒了南京市民,也惊动了北京上层。在周恩来的直接干预下,“红卫兵”才撤离现场,鸣锣收兵。自此以后,“红卫兵”的行为有所收敛,他们把目标集中到“当权派”身上,对于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显露出不屑一顾的傲慢。而这正是邱行湘求之不得的生存环境。自从“总统府”的大门被贴上封条以后,他没有机会上班;自从汉府街的住宅不再有人光顾以后,他却有了生活的条件。当然,条件指的是精神的放松,而非物质的富裕。妻子张玉珍因为战犯家属的身份失去了工作,全家三口的生活来源,就是邱行湘每月一百元钱的工资。邱行湘吸烟,妹夫出事后,他吸劣等烟,把节省下来的一点儿烟钱,给妹妹寄去。
是的,邱行珍一家的生活,现在陷入了空前的绝境。黄剑夫去世的当月,江津县政协就停发了他的工资。他的工资每月一百六十元,那是他在南京军事学院任教时,按照正师级别给予的待遇。正是靠着这个优厚的待遇,黄剑夫养活了全家七口人,亦即妻子邱行珍、大儿子黄济舟、二儿子黄济人、三儿子黄济民,以及大女儿黄玲仪、小女儿黄秀莹。眼下,大儿子参加了工作,大女儿尚在大学念书,小女儿仍在农村务农,二儿子、小儿子虽然高中、初中尚未毕业,却因为“**”开始以来的“停课闹革命”,一直待在家中。就是说,现在支撑这个家庭赖以生存的,仅仅是大儿子每月四十多元的工资,更何况他正在恋爱之中,准备结婚生子。
天无绝人之路。邱行珍从痛苦与屈辱中走出来,背起背篼,去郊外的山上打猪草,然后卖给附近的养猪场。跟在她身边的是二儿子。那日,趁人不备,二儿子摘了一个南瓜放进自己的背篼里。邱行珍看见了,命令二儿子取出来,二儿子不取,邱行珍掉泪了:“我们人穷志不穷,你爸爸若是知道他的儿子是小偷,他会伤心的!”二儿子取出南瓜,放回农民的自留地,告诉妈妈说:“你放心好了,我会凭力气吃饭的,明天我不打猪草了,我去拉河沙。”
县城对岸的大山里,来了几个内迁的兵工厂,兴建之中,需要河沙。二儿子找到邻居大个子,两人一拍即合,租来板车、箩筐以及铁铲,每日从鸡叫拉到鬼叫。除去租金、过江的票款、中午的饭钱,一天竟能赚到五元钱。分钱的时候,大个子递给二儿子三元,二儿子说,你拉中杠,我拉边绳,你比我费力,你应该得三元。大个子把两元钱往兜里一揣,拍拍二儿子的肩膀说,你跟我不同,你家在落难,我家无忧愁,每天有酒喝、有烟抽就行啦。就这样,二儿子拉了一年的板车,抢在上山下乡当知青之前,他把八百元现金交到妈妈手里。
当知青是当时的政策规定,上山下乡的地点,却有选择的余地。二儿子曾写信给舅舅邱行湘,提出了想去妈妈老家江苏溧阳的愿望。邱行湘回信说,你想离开四川的心情可以理解,江津是你的伤心之地,更是你妈妈的伤心之地,若是你到了千里之外,那你妈妈又该怎么办?正在这时,大儿子回来了,带回他的新婚妻子、重庆一所中学的老师。闲谈中,当邱行珍提到二儿子想去外地插队落户时,这位老师当即表示支持,说:“那就作为跨校生,随我们学校的学生一起走吧。地方离江津不算远,四川内江地区的威远县越溪区太和公社。”
太和公社地处川南山区,盛产煤炭,这里家家户户的茅草房后面,都有自己的小煤窑。只不过这里煤炭质量不高,硫黄味太重,所以一年四季,山水之间,总是弥漫着一股浑浊而刺鼻的气息。但是,这里却是二儿子的天堂,因为他听见了鸟叫,闻到了清新。他在日记里写道:“农民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他们不管你来自什么地方,来自什么家庭,只要你吃苦耐劳,你就是好人,只要你偷奸耍滑,你就是混蛋。”当然,二儿子所描述的,只是农民的观点,决定知青命运的大权,却掌握在干部手里。70年代初,知青开始返城了,返城的途径是企业与单位来乡下招工,招工的程序是先由公社推荐,再由企业与单位政审,最后由生产队组织欢送,把被录用的知青送走。
二儿子所在的公社有几十个知青,不到三年,当知青全部走完只剩下他一人的时候,他的机会也来了。此次招工的企业是一家火力发电厂,工种是政审条件要求不高的锅炉工。锅炉工是体力活,上班的时候,只需要挥动铁铲,把煤炭一铲一铲地送进锅炉。二儿子被通知到公社,填写政审表格,除了填写家庭出身,还得填写社会关系。于是,他的表格上出现了黄剑夫和邱行湘的名字,连同他们解放前后的职务与履历。二儿子再次被通知到公社的时候,公社“革委会”主任告诉他,招工组已经走了,他们是被你吓走的。招工组长说,一张政审表上出现两个国民党将领,那还得了!二儿子反驳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不得了的呢?再说当锅炉工的是我,又不是他们!主任解释说,你要理解招工组,他们主要是担心你会搞阶级报复,万一你在铲煤炭的时候,顺手把炸弹送进锅炉,整个发电厂不就爆炸了么……
事隔不久,继续生活在川南山区的二儿子,果然听见了来自北京的爆炸声。不过,那不是工厂爆炸,而是爆炸性新闻,诸如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反革命军事政变流产,诸如尼克松访华、中美建交,诸如北京科技界集会、欢迎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