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的黄维没有见过“造反派”和“红卫兵”,没有人用皮鞭触及过他的皮肉,但是,妻子蔡若曙的一次探视,却触及了他的灵魂。妻子告之的是大儿子黄新的事情。解放前夕,黄新在南京金陵大学农学院念书。淮海战役后,蔡若曙带着几个孩子一个保姆去了台湾。临行时,黄新坚决不去,理由很简单:“我是学农的,学水稻栽培的,不管国民党执政还是共产党掌权,老百姓都需要吃饭。”1951年,黄新大学毕业,被分到山东农学院任教。而1950年,蔡若曙得知黄维还活着,便带着几个孩子一个保姆离开台湾,在香港稍作停留,终于又回到了上海。黄新在济南工作,家里的事情不用他操心——在陈毅市长的直接关照下,母亲被安排到上海市图书馆工作;弟弟考上了浙江大学机械制造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南昌市江东机床厂;妹妹黄敏南考上了复旦大学物理系,1956年毕业后被分配到清华大学物理系任教。然而,1957年“大鸣大放”时,黄新因为一句“我不关心政治,也希望政治不要关心我”而被划为右派,反倒让家里为他操心。
1968年初,蔡若曙最后一次去秦城监狱探视,当黄维问及大儿子的近况时,蔡若曙潸然泪下,一言未发。黄维急了,冲着妻子大喊大叫:“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黄新现在究竟怎么啦?”蔡若曙不敢隐瞒,擦干泪水,将大儿子的遭遇和盘托出。原来,“**”之初,黄新和农学院其他右派分子一起,被“红卫兵”勒令每日打扫校园。这天,黄新拿起扫帚,刚刚走出宿舍,却被几个“红卫兵”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说,你是国民党兵团司令的儿子,我问你,日本鬼子打进中国的时候,为什么国民党一枪不放,专打共产党?黄新不敢不回答,但是他不敢说假话:“抗日战争是国共两党共同打的,国民党负责正面战场,我父亲就参加过上海的淞沪会战……”黄新话没说完,就被问话的那个“红卫兵”猛踢一脚:“你敢反对毛主席!”“红卫兵”义愤填膺,“‘国民党一枪不放’就是毛主席说的,我们伟大的领袖还说,抗日战争胜利了,蒋介石才从峨眉山上下来摘桃子!”黄新低下头:“我不会反对任何人,我说的只是简单的事实。”黄新的辩白是无力的,更是无效的,很快,他被“红卫兵”组织弄去批斗,弄去游街,继而,他被学院“革命委员会”以“反对毛主席”的罪名宣布为“现行反革命”。最后,济南司法机关的军委会逮捕了他,未经审判,直接把他送进山东某煤矿劳改了事。
得知大儿子的厄运,黄维几天没有合眼。适逢秦城监狱的全部在押人员分乘数辆大客车转至辽宁的抚顺战犯管理所,所以,黄维是昏昏沉沉上路,迷迷糊糊下道的。不过,到了新的环境,见了新的管理员,他的神智立刻清醒了。记得他才进功德林的时候,在第一次学习讨论会上,他第一个发言。讨论的题目是“我们应该坚持什么样的民族气节”,他发言的内容是“我只说我,别人的事情我不管。我要坚持文天祥的民族气节,决不向自己的敌人投降”。话音刚落,一片哗然。为了这句话,黄维被几百名战犯整整批判了三天。文强是他看好的铁骨铮铮的军人,可是,在批判大会上,文强不但不掩护他撤退,反而对准他的胸膛开了一枪:“我也只说我,我是文天祥的第二十三代后裔。先祖的民族气节,说的是对祖国的忠诚,而不是对主子的追随。当过国民党新制军官学校校长兼十二兵团司令的人,如果连这个常识都搞不明白的话,那么请你给我闭嘴!”
黄维果然沉默了许久,以后为了不再说话,也就是为了他的“无事不找事”,他选择了发明“永动机”。然而,这样的苦闷与寂寞维系到了首批战犯获赦的时候,有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又改变了他的心境。这件事情是黄维获赦后自己披露的,他在《功德林改造纪实》一文里这样写道:
首批战犯获救前,我自己给自己算了命,首批获赦人员当中,肯定没有我!因为自己的情况自己最了解,在战犯里边,我的不良表现是最突出的,别人都交了罪认了罪,可是我没有。因此不让我获得自由,我想得通,很安然,不抵触。但是,后来我才知道,首批特赦时,周恩来总理点名要特赦我,我的名字是上了特赦名单的,并且已经通知了我在清华大学教书的大女儿黄敏南来接我出去。可是,这件事情被战犯管理所给顶住了,他们说我没有改造好,不符合“确有改恶从善表现”的条件,如果特赦我的话,别的战犯肯定不服。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那时不放我出去是对的。后来,我被转到秦城监狱,再后来,又转到抚顺战犯管理所。到了抚顺,我的思想有了较大的变化,至少不再和管理员对立了。
黄维与管理员老江关系的改善,其实还有更多的原因。“**”以后,监狱不再允许犯人与家属见面,所以黄维与家里的联系,全靠老江帮忙解决;黄维发明“永动机”的图纸与设备,已由功德林转到秦城监狱,现在由于老江的鼎力相助,再由秦城监狱转到了抚顺战犯管理所。当然,重要的原因还在于老江与黄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你见过公安部主管战犯改造的凌副部长么?”老江问黄维。“见过。”黄维回答说,“公安部十三局姚局长陪他来过功德林,也来过秦城监狱,我听过他两场报告。”“你对他印象如何?”“我知道共产党有不少优秀分子,但不知道他竟如此优秀!”“唉,好人无好报。我可以告诉你,他最近被逮捕了,现在和你一样,被关押在监狱里。”“为什么?”“不知道。我们这些小警察,只知道‘神仙打仗,凡人遭殃’!”黄维心头一热,老江嘴上讲的,正是他脑里想的。由此他想到大儿子黄新,比起他所崇敬的凌副部长,黄新的厄运也就算不了什么了。诚然,由于自己犯人身份的缘故,他不便与管理员进行更深的交往,如果老江也是战犯,那么他会跟他说:原来共产党跟国民党一样,也有内部矛盾,有所不同的是,国民党的内讧,他眼见为实,而共产党的运动,他耳听为虚。尽管他在监狱里面,把《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联合发表的社论《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读了三遍,仍然不知道发生在高墙之外的任何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