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来人了。沈醉撩开窗帘,透过玻璃望去,只见几个佩戴着“红卫兵”袖笼的中学生正朝他家走来。“红卫兵”们来势汹汹,杀气腾腾,口号喊得震耳欲聋:“打倒国民党,扫除残渣余孽!”“沈醉是大特务,大刽子手!”“血债要用血来还!”喧闹之声惊动了沈醉隔壁邻居张大妈。她推开房门,跑步下楼,站在院子中间,挡住“红卫兵”们的去路。“你们瞎折腾什么呀?”张大妈叫着两个“红卫兵”的名字,“沈醉过去是特务头子,这我知道。可是现在人家是民主人士,是统战对象。毛主席说的三大革命法宝,其中就有统一战线。你们都上中学了,难道这些不知道?”张大妈没说两句,几个“红卫兵”居然听话,乖乖地打道回府了。沈醉后来一问,才知道张大妈过去在政协幼儿园当过保姆,这些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自然,沈醉庆幸有这样一位好邻居,虽然在政协家属大院里,他与她交往并不多。
毫无交往、完全陌生的人,此时成了沈醉家里进进出出的宾客。每天有十几批,每批有三五人。由于住房面积小,屋里坐不下,许多人便站在门外排队。人多的时候,从楼梯过道一直排到院子侧门,像是在抢购什么紧俏商品。沈醉不是商品,却是堆放材料的仓库。自从《文史资料选辑》第二十二、二十四辑分别刊登了他的《我所知道的戴笠》《保密局内幕》,然后由群众出版社将这两篇文章合成一部单行本公开出版发行后,但凡涉及军统特务的相关问题,便会有人登门拜访,找沈醉提供材料。
这是个供求关系。“**”中,有个名词叫作“内查外调”。所谓内查,就是各单位在清理阶级队伍时,要把有历史问题的人查出来;所谓外调,就是各单位派人外出,找到相关的人,去核实问题的真假。与沈醉打交道的,便是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外调人员。虽然沈醉承认,军统特务有数万之众,他所认识的不及十分之一,但,为着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他还是硬着头皮,热情接待,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直到粉碎“四人帮”,沈醉才在他的《我这三十年》里披露了当时的无奈与烦恼:
1967年夏天以后,大部分找我写材料的人,都不再通过政协而是直接找上门来。他们当中,有的是真想把别人的情况弄清楚,以便正确地做出处理;有的却是想通过我来帮他们去打击诬陷一些与军统无关的人;也有的是明明过去与军统有关系,却想通过我的证明给予否定。总之,各种各样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而来,而我凭着共产党对我多年的教育,始终坚持一个原则: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当然,这样也得罪了一些人。老实说,找我写材料的人,绝大多数态度很好,但也有极少数的人,简单、粗暴,不讲政策,不近情理。特别是带着某种目的来强索材料的人,引起我的反感,彼此发生争吵,甚至闹到动武的程度。
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红卫兵”组织的几个头头强索材料不成,其中一人竟然从小腿部位抽出一把匕首。沈醉见状,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前去,拍拍那人的肩膀,说:“我像你这样年龄的时候,整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玩匕首都玩腻了。你抽刀的动作就不对,看来你还是个新手,够得向我学哩!”那人被激怒了,猛地举起匕首,手腕却被沈醉抓住,“咣当”一声,匕首落在了地上。闹得最不愉快的一次,是来自外地的几个外调人员,把一份事先写好的材料放在沈醉的案头,要求沈醉照抄一份,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沈醉摇摇头:“我有罪,但不会嫁祸于人,所以干不了你们交办的事。”来人大吼一声:“你干脆,我们也干脆,走,现在就跟我们走!”沈醉点点头:“好呀,北京住久了,闷得心慌,正想到外地走走。”说完,他打开房门,对站在门外排队等候的众人说:“他们叫我现在跟他们走,你们就改天再来吧。”众怒难犯,一群人冲进屋内,把那几个外调人员团团围住,吵吵闹闹,推推搡搡,沈醉却乐得闭目养神,呷了一口沈美娟端来的热茶。
沈美娟是前几天才从宁夏回到北京的。为了不给家里添烦添乱,不给父亲雪上加霜,她谎称此行的目的是建设兵团派她出差,采购一些课堂上的用具和教材。沈醉相信了,因为小女儿在兵团的一个连里当文化教员。为了支持沈美娟的工作,他曾经通过邮局寄去好几捆书籍,希望小女儿在连里建个小小的图书馆。图书馆很快建起来了,书架上除了唐诗宋词、各种中外名著,还有罗广斌、杨益言的《红岩》,以及沈醉自己的《我所知道的戴笠》。然而,随着图书馆的建起,厄运开始降落到沈美娟的头上。连里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针对她的。“你父亲的书是毒品,你把它放在书架上,就是贩毒。”“父债子还,你父亲杀了那么多革命者,为什么讲台上听不到你的忏悔?!”“你隐瞒成分,欺骗组织,你母亲在香港,你哥哥姐姐在台湾,为什么履历表上不如实填写?!”……诸如此类的文字出现在一百多张大字报上的时候,沈美娟在宁夏待不下去了,便请病假回到北京。
北京的情形似乎比宁夏还要乱,家里的情形更让沈美娟揪心。继母杜雪洁所在的医院成立了“造反派”掌权的“革委会”,“革委会”下达的正式文件说,鉴于杜雪洁的丈夫是大特务,她进行阶级报复的可能性极大,为了保护“革命群众”的安全,从即日起,停止她护士的工作,改为保洁员,负责清洁病房的床单,打扫病房的厕所。杜雪洁每日回家,除了唉声叹气,还不时把怨恨发泄到沈醉耳边:“嫁给你这种人真是倒霉,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天,家里终于清静了许多,沈醉正欲午睡,邮递员却送来一封信。拆开看时,信是这样写的:“最最最紧急命令:你过去杀害我们成千上万先烈,账还没有还。今天,你又提供材料陷害我革命老干部,真是罪上加罪。现命令你三天之内,向你提供过材料的所有单位去信慎重声明,承认你写的材料是存心诬陷老干部,并把材料收回,宣布作废。否则一定要砸烂你的狗窝,结果你的狗命!”此信的落款是“红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