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噩耗频传。最让邱行湘痛不欲生的,是妹夫黄剑夫的惨死(1 / 1)

“红卫兵”冲进南京汉府街五十一号的时候,邱行湘正在家中伏案撰稿。稿子的标题叫作《石牌要塞保卫战》,写的是1943年春天,抗日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时,发生在鄂西的一场硬仗。他开篇写道:

是年五月,日军四万余众向我鄂西进犯,我奉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兼远征军司令长官陈诚之命,调回第五师,任少将副师长兼政治部主任,参加这次会战……

提笔的时候,邱行湘热血沸腾,因为第五师打退了日军主力两万人的正面进攻,保住了战略高地石牌要塞。身为军人,他把此役视作生命之骄傲,人生之华章。可是,写着写着,他的目光开始黯淡,手脚有些冰凉,也许是历史与现实反差太大的缘故,他终于写不下去了。

就在近期,噩耗频传,有几位获赦人员相继离去。溥仪之死,死于**癌;康泽之死,死于脑溢血。他们因病而故,遵循自然法则,所以邱行湘虽然悲伤,却也能走出阴影。怀念他们的时候,他的客厅沙发上便会出现他们的音容笑貌、欢声笑语。让邱行湘脑子一片空白的是,陈长捷也死了,死于非命。他听上海的其他获赦人员讲,陈长捷离开这个世界的前夜,“红卫兵”冲进了他的房间,二话不说,举鞭就抽,痛得陈长捷在地上打滚,从这个房间滚到那个房间。适逢他的儿子出差在外,他的老伴无力制止,只好跪地求饶。可是伴随着她凄楚的哀鸣的,竟是几个“红卫兵”的哈哈大笑。陈长捷咬紧牙关,汗如雨下,微闭双眼,一言不发。直到“红卫兵”们扬长而去,他才大哭不已:“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在监狱呆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放我出来啊!”

陈长捷之死,给了邱行湘沉重的打击;陈长捷之所以死,又给了邱行湘明显的提示。于是,他有备无患,先让妻子张玉珍把五岁的宝贝儿子邱晓辉带回娘家,再请溧阳老家来两个身材魁梧的亲戚,在南京暂住一段时间。所以,此时此刻,当“红卫兵”破门而入,冲进屋内的时候,邱行湘索性主动迎上前去。双方稍有僵持,“红卫兵”看见客厅坐着两个彪形大汉,不得不后退了,虽然边退边喊:“邱行湘,你等着,老子明天还要来!”邱行湘关上大门,苦苦一笑,心想:这只是权宜之计,没有办法的办法,过一天算一天吧!

回到案头,邱行湘再次提笔,他要给黄剑夫写信。与妹夫的联系,原本并不多,只要两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写不写信倒是无关紧要的。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邱行湘不能不关心妹夫的境遇。与妹夫同在南京军事学院任教的好几位原国民党将领,他们转业后被分配到江苏省政协,担任驻会干部。然而,据邱行湘所知,就在最近,他们当中无人不受到“**”的冲击。邱行湘的信写得很简短,除了问候与祝福,没有任何具体的内容。为了让自己放心,他在信中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收到信后,希望妹夫尽早复函。

然而,邱行湘等了半个月,没有见到一个字。他有些着急了,赶紧又给妹夫的大儿子黄济舟写信。黄济舟南京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重庆煤矿设计院。这是邱行湘知道的,所以他按照这个线索,迅速把信寄了出去。回信同样迅速,而且写得很详尽,邱行湘这才从外甥那里,知道了他最不想知道的事情。

长江边上的这座小县城里,黄剑夫无疑成了国民党军队的大人物,所以无知的“红卫兵”在抄家时,撬开地板,挖地三尺,希望能够找到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的无线电台、枪支弹药乃至大炮坦克。虽然一无所获,但能够把黄剑夫弄来游街,而且走在“地、富、反、坏、右”的前面,边走边敲脸盆,以示鸣锣开道,仍被当地的“造反派”视作“无产阶级**的又一个成果”。随着这种“成果”的增多,黄剑夫的罪名也加重了。起初站在东门广场台上挨斗时,他脖子下面的吊牌写着“大军阀”三个字;以后武斗爆发,这里兵工厂生产的登陆艇、水陆两用坦克全被派用上了,“造反派”当中的两派在长江边上打了一仗。这一仗打下来没过几天,黄剑夫的吊牌上面多了三个字:“黑后台”;最终,“现行反革命”的罪名强加在黄剑夫的头上,使他失去了自由。所谓“现行”,指的是他对县政协的一位驻会干部说:“如果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的话,那毛泽东当年又在干什么呢?”这句话很快被那位干部向公安局检举揭发了,已经被“支左”部队接管的司法部门立即当作头号大案,对黄剑夫实施正式逮捕。满脸茫然的黄剑夫戴着手铐,扭头对妻子邱行珍说:“什么人都可以不相信,但是一定要相信共产党。你尽可放心好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黄剑夫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在县看守所里遭到连续几天的严刑拷打,直打到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才被送进县人民医院抢救。抢救无效之余,看守所军管人员通知“现行反革命”家属来医院处理后事。邱行珍来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但是知道黄剑夫走时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衣。现在白衫衣脏了,除了那些汗渍,还有好些血迹。邱行珍问:“这是怎么回事?求求你们告诉我。”“我没有时间跟你啰唆!”军管人员疾言厉色道,“鉴于死者黄剑夫系现行反革命,我代表军管会,现在向你们家属宣布三条规定。第一,不准开追悼会;第二,不准戴黑纱;第三,不准哭。此规定如有违抗者,一切后果自负!”

邱行珍没有哭。接到黄济舟的信,邱行湘哭了。妹夫的惨死,让他痛不欲生,也让他心如乱麻,几天几夜理不出头绪来。他想到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老实说,正是因为看中了黄剑夫的憨厚与耿直,他才亲自做主,把妹妹许配给这位黄埔同学的。至于妹夫对生活的抱怨与愤懑,他觉得那就是命运的安排。当这个安排与是非无关却与生死相连的时候,悲剧就势所必然地发生了。这样想时,邱行湘想到黄维;那位个性色彩如此鲜明的老长官真是福大命大,也许上帝早已料到“**”血雨腥风的来临,才给了他一个难得的港湾,让他风平浪静地留在监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