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红岩》畅销,沈醉炙手可热,可他却后悔了(1 / 1)

沈醉的灵魂在流血,当他翘首以待的香港来信不是雪雪写的而是她新夫写的之时。来信很简单:“我们办的农场现在正是大收季节,人手紧缺。俟雪雪以后得暇,再申请回来看你吧。”沈醉当即把来信撕得粉碎。这样的托辞,虽然出自雪雪新夫的手笔,却也出自雪雪本人的内心,这样想时,沈醉彻底绝望了。他像害了一场大病,躺在**不吃不喝,直到那天中午,全国政协文史专员办公室的一位干部进屋为止。

这位干部给沈醉当红娘来了。对方是西城区医院的护士,名叫杜雪洁,是个四十岁的老姑娘。沈醉见过照片,觉得人不错,特别是对方的名字当中有个“雪”字,他更觉得天赐良缘,不可错过。于是,他征求了小女儿的意见。沈美娟在回信中说:“我渴望有个妈妈!”然后,他又征求了雪雪的意见。粟燕萍在复函里说:“我终于可以睡好觉了。”这样,沈醉与粟燕萍补办了离婚手续后,很快与杜雪洁举行了结婚仪式,组建了他的新的家庭。

新的家庭距离全国政协机关所在地不远,房子是有关单位分配给沈醉的。最让沈醉感到美满的是,他的小女儿在他的申请下终于从长沙来到北京,从此和他及她的新妈妈生活在一起。沈醉精心地打造着幸福,精心地布置着环境。受其母罗裙的熏陶,沈醉酷爱书籍,尤其喜欢文学作品。于是,客厅的一壁,他竖满了书柜,那是他事先量好了尺寸,画好了图纸,然后去家具厂定做的。

那天,长篇小说《红岩》出版发行。因为沈醉获赦后,小说作者罗广斌、杨益言曾来北京采访他,他便把他们不知道的包括江竹筠怒斥徐远举在内的许多情节告诉了他们,所以,在他的想象中,他也是这本书的有功之臣,读起来肯定是亲切无比、自豪无比的。沈醉跑到王府井新华书店,那里为购买《红岩》的读者已经排起了长龙。他排了两个小时的队,终于买到了三本书。有一本当然是他读完后将要珍藏在书柜里的,另外两本,他分别寄给了尚在功德林服刑的徐远举和周养浩。他在附上的便函中特意写道:“小说里,严醉、徐鹏飞和沈养斋的人物原型就是我和你们两位。小说所描写的这三个人,虽然有些艺术加工,但其面貌、性格、职务、作风等方面还是基本相符的,你们看完小说就知道了。我们三人作为反面人物形象,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也是应该的。我们从中能够得到的欣慰,一是不会忘记我们过去的罪恶,二是作为反面教员,能够让下一代知道革命成功来之不易……”

随着《红岩》的畅销,沈醉渐渐成了公众人物。每日登门拜访的人很多,最多的还是那些争着要把《红岩》改编成各种剧目的编导们。沈醉接受了电影《烈火中永生》主创人员的邀请,前往摄影棚给演员说“戏”:“抡起大刀、凌空劈下,这不是杀人的动作,这是劈柴火。杀人又称抹脖子,就是手握利刃,反贴在手臂上,然后对准对方的咽喉轻轻一抹,血如泉涌时,对方早已气绝身亡了……”那日,他头戴鸭舌帽,就这样俨然大导演正在给摄制组全体人员津津乐道时,有人送来请柬——北京市委统战部于当日晚上在西单鸿宾楼宴请几位在京获赦人员及其家属。

沈醉自然去了。鸿宾楼门前,北京市委统战部部长廖沫沙亲自迎候。沈醉握着部长的手觉得有些面熟,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酒过三巡,沈醉才忍不住问廖沫沙:“部长,我们以前见过面么?”“见过。”廖沫沙回答得漫不经心。“什么时候?”“二十年前。”“在哪里?”“重庆红岩村。”沈醉一下子想起来了:“抗战期间,部长在重庆《新华日报》担任负责人吧?那时,你是军统重点监视人之一。”廖沫沙点点头:“我在《新华日报》工作时,不叫现在的名字。不管叫什么名字,我知道,我都在你这位重庆市警察局侦缉大队长的黑名单中,所以只要出门,身后必有尾巴。” 沈醉有些尴尬,但不失机警:“部长,我可没有盯梢过你呀!”廖沫沙也笑了“你我见面自然不会在街头巷尾。记得不?抗战胜利后,国共和谈破裂时你奉命来到红岩村,限定八路军办事处三天之内必须离开重庆,否则的话一切后果由中共负责。”“记得,记得!”沈醉频频点头,“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可不是吗?短短几年重庆就解放了,而被赶出重庆、赶出大陆的,是我曾经效力过的国民党政权……”廖沫沙打断沈醉的话:“好啦,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二十年后我们能够坐在一起,说明彼此的缘分不浅。因为如此,我今天请大家来的目的就是交朋友,一对一地交朋友。市委统战部此次来了四个人,我们四个人分别就是你们四位先生的朋友。沈醉先生,我选的朋友就是你,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愿意、愿意,一百个愿意!”沈醉站起身,紧紧握住廖沫沙的手,“本以为冤家路窄,却不料化敌为友,真是感恩不尽,荣幸之至呀!”

北京市委统战部的宴请刚过几天,沈醉又收到中央统战部的请柬。大年将至,中央统战部在全国政协礼堂举办新春茶话会,邀请了在京的所有获赦人员。当部长李维汉致辞完毕,与会人员随意交谈时,沈醉的身边坐下来一位陌生人。陌生人对沈醉笑笑:“你不记得我了,可是我记得你!”沈醉诚惶诚恐:“请问首长尊姓大名?”陌生人又笑笑:“我的姓名暂时保密,你还记得你和吴景中要请我吃饭的事吗?”

沈醉努力回忆着:吴景中是中共的一个叛徒,抗战期间,他在军统旗下的中苏情报合作所当科长。一天,吴景中告诉沈醉,他在街上碰到莫斯科中山大学的一个同学,现在是延安派来重庆工作的,如有必要,他可以与那个同学进一步接触。“你们关系如何?”沈醉问。吴景中答:“情同手足。”沈醉甚喜,立即将此事报告戴笠。戴笠大喜,立即决定当晚宴请吴景中那个同学。于是,沈醉亲自驾车,与吴景中一起去接当晚饭局的座上宾。殊不料见面之时,戴笠的邀请被断然拒绝了,吴景中的那个同学怒斥吴景中说:“你未经我同意就擅作主张,难道想绑架我不成?”沈醉全副武装,腰间还挂着一把左轮手枪,倒真还有点动武的架势:“你若不去,我们很难在戴局长那里复命!”对方看了沈醉一眼:“对不起,我不认识你!”说罢扬长而去……

回忆至此,沈醉断定,眼前的这位陌生人就是吴景中的那个同学无疑。于是,他满脸堆笑道:“首长应该姓徐,因为我没有记错的话,吴景中称你徐先生。”陌生人仰面大笑道:“对、对,我姓徐,我叫徐冰。”徐冰担任中央统战部副部长,这是沈醉知道的。所以他赶紧起身,双手抱拳道:“过去多有得罪,徐部长大人大量,还望多多包涵才是!”“哪里的话,要是在饭桌上,你这样说是要罚酒的。”徐冰拍拍沈醉的肩头,“我之所以要旧事重提,是因为我看了你的好些文章,觉得受益匪浅,所以想建议你今后再写时,不妨把这种‘霸王请客’的事情也写进去。军统搞的什么名堂,戴笠安的什么歹心,后人一看就知道了……”

回到家里,沈醉彻夜未眠,他在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当历史的大幕徐徐拉开的时候,所有的事实真相,所有的本来面目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现在的身份虽然只是观众,但,因为过去的职业与职务,时不时会与舞台上的人们打个照面,稍有寒暄。纵然对方总是宽宏大量,不计前仇,他却只能羞愧难当,破帽遮颜。这样想时,他觉得生活是被动的,甚至是猥琐的,他后悔不该留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