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阔别多年的方靖和邱行湘重聚,话题仍是他们曾经的长官黄维(1 / 1)

“同意不同意,关你什么事?”文史专员学习会上,针对杜聿明的两条建议,原国民党七十九军军长方靖开始发难,“共产党俘虏你的时候,征得过你的同意吗?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宣布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征得过蒋介石的同意吗?所以呀,我们不要再异想天开了,要回到养家活口的现实生活里来,端正好自己的位置,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杜聿明反唇相讥道:“我倒想请教方先生,你的位置安在,心态何如?”方靖理直气壮地说:“我的位置在社会底层,芸芸众生之一;我的心态永远只有八个字:知足常乐,能忍自安。”杜聿明摇摇头,不再搭话。与方靖搭话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邱行湘。

邱行湘在国民党军队曾担任过方靖的副手,又因为都是江苏人,所以私交深厚。1956年方靖由外地战犯管理所转至功德林的时候,由于监规严格。犯人之间不得说话,邱行湘便用另外一种方式,完成了与方靖阔别多年后的首次交谈。那是两人同去浴室洗澡的时候,邱行湘主动朝方靖靠拢,然后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擦背;擦背完毕,邱行湘转身欲走,却被方靖拉住了,方靖也站在邱行湘的身后,替他擦背。这样相互擦背之余,对视之下,两人的眼眶都红了。十年以后、也即1966年4月16日,方靖随其他五十六名战犯第六批获赦。虽然根据安排,他被分到全国政协文史专员办公室,但在正式上班之前,他回江苏老家探亲,然后取道南京,直奔邱行湘住地。

又是阔别多年,又是热泪盈眶,最大的区别是现在可以无话不谈。话题开始很分散,以后慢慢集中,最后集中到两人所属的陈诚军事集团在大陆的最高长官黄维身上。方靖告诉邱行湘:“你们首批获赦离开功德林后,黄维的思想好像有些波动,永动机发明也停滞下来。有一次,他还当着我的面问管理员:‘共产党有可能放我么?’管理员回答说当然有可能,只不过现在不行,因为获赦人员必须有改恶从善的表现,你黄维的交罪认罪材料依然是一张白纸,那怎么可能获赦呢?黄维一听火了,冲着管理员吼道:‘我无罪可交,更无罪可认,因为我最大的罪过你们是知道的,那就是在与共产党的战争中打了败仗!’”

听到这里,邱行湘有些着急:“你们获赦离开功德林的时候,黄维还是不肯落下一个字么?要知道,他已经在监狱待了整整十七年了!另外,据我所知,管理所对他交罪认罪的要求不高,只要他有个书面的态度就可以了。”

“书面?”方靖摇摇头,“书面的东西黄维倒是写了不少,不过,你是知道的,那是写来给他自己看的。唉,我们这位黄长官的国文底子太厚,记忆力又太好,他那个笔记本密密麻麻地早就写满啦!”

那个笔记本邱行湘看过,黄维主动给他看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第一页上面应该是这样十四个字: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邱行湘不可能记错,因为这牵涉到功德林发生的第一起打人事件,事件的缘起是学习《中国四大家族》一书。董益三刚刚把文章读完,黄维就举手发言说:“我不同意书中的言论。什么国民党的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都是四大家族的,都是蒋介石一家的。按照这种逻辑,那么共产党的所有银行都应该是毛泽东一家的。”黄维话音未落,董益三就站起来,指着黄维的鼻子说:“你这个家伙太反动了!毛泽东是人民领袖,蒋介石是人民公敌,有你这样相提并论的么?”董益三趁势命令黄维,“站起来!”梁培璜附和:“对,斗争他!”学习会瞬时变成斗争会,一直开到午饭之前。午饭之后,正当黄维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两行字时,却被屋外进来的梁培璜看见了,他要黄维立刻回答:“虾”指何人?“犬”指何人?黄维两眼朝上,不予理睬。闻讯勃然大怒的董益三忍不住箭步上前,重重打了黄维两耳光。

想到这里,邱行湘担心在他获赦后黄维第二次挨打,于是赶紧问方靖:“他又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这次写的是明朝名将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间。”方靖明白邱行湘的心思,“黄维写这首诗倒没有引发什么后果。至于为什么要写,主要是他看见康泽交罪认罪彻底,所写的材料论数量堪称功德林之最。黄长官的个性你是知道的,他看不下去了,悄悄在笔记本上写了这首诗,又悄悄递给康泽过目,还悄悄给康泽说‘与之共勉’。好在康泽没有告发他,不然的话,管理所的关口好过,那些想早点儿出狱的家伙是不会放过他的。”邱行湘连连点头:“吃一堑,长一智,黄维也该收手了。”方靖微微一笑:“黄维若是懂得收手,那他就不是黄维了。”接着,方靖把他见到的黄维抄录在笔记本上的两首诗背了下来:一是石达开《答曾国藩》的“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一是王维的《西施咏》“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对于邱行湘而言,这些诗句他是陌生的,这些诗意他是朦胧的。但,根据黄维进黄埔一期前就毕业于师范国文系的资历,他相信黄维一定是有感而发、缘事而发,而不是故作高深、无病呻吟。这样想时,他忆起鲁迅的一句话:人生识字糊涂始。黄维的糊涂也许只有开始,没有结尾,因为在这位倔强的军人心里,永远深埋着一个痛苦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