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收到的美国来信,是大女儿杜致礼写的。自从母亲曹秀清回到父亲身边以后,杜致礼很少给家里写信,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美国尚未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而与国民党台湾保持着外交关系,因此信件往返存在障碍甚至存在危险。用杜致礼以后回到北京的话说“国民党人员在美国活动猖獗,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后,我只要走出家门,便会受到监视”。杜致礼的这封家书,如同过去一样,也是通过第三方转交到杜聿明手里的。
杜致礼在信中说,母亲原本是国民党当局让她来美国动员杨振宁回台湾的,可是杨振宁仍在美国,她却跑到北京去了。国民党当局为此大为光火,并且为此撤销了好些人的职务。“但是,这几天的说法变了——”杜致礼告诉父母,近日有国民党人员对她说,她母亲回北京与她父亲团聚,实乃人之常情,台湾方面不仅没有责备之意,相反已向她在台北的兄弟姊妹表示了由衷的祝贺。“依我的看法,说法变了,初衷依然——”杜致礼在信中说,杨振宁已经收到了国民党当局的正式邀请,欢迎他在方便的时候赴台讲学。而杨振宁的看法是,此事涉及与学术无关的政治,因此想征求一下岳父岳母的意见再说。
杜聿明身为军人,自称不懂政治,但是,他完全明白,自己已被卷入一场政治较量的旋涡。蒋介石在台北召见曹秀清,周恩来在北京派人进入功德林,双方的政治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台湾与大陆同时期待着杨振宁的访问。如果说,1957年杨振宁的老师、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张文裕在功德林取走的是他的一封信,如果说,1958年杨振宁的父亲、上海复旦大学教授杨武之在功德林取走的是他的一份情,那么,1965年,杜聿明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他在北京主动献出的则是他的一颗心。“我在北京等你,亲爱的宁婿。”这寥寥数语,通过全国政协转到外交部,由外交部转到英国驻华临时代办处,由代办处转到英国伦敦,由伦敦的一位数学家转到美国普林斯顿研究院,由研究院的一位数学家转到与他同一个研究院的物理学家杨振宁的夫人杜致礼手里。当然,这仅仅是故事的开始。故事的结尾,便是1971年,杨振宁偕夫人搭乘的那架漆着五星红旗标记的波音747飞机,在首都机场徐徐降落。
杜聿明与宋希濂两家合住在东城的一个四合院里,比起他昔日的弓弦胡同二号,狭小了许多,也破旧了许多。好在两家都没有儿女在大陆,所以居住环境比昔日还安静了许多。这段时间,是杜聿明写作的高峰期,继《蒋介石解决龙云的经过》《淮海战役始末》之后,他又写了《辽沈战役概述》《蒋介石破坏和平进攻东北始末》和《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而且篇篇鸿篇巨制,每每占据《文史资料选辑》头版头条。杜聿明的字叫作光亭,文史专员们给他改作光写,杜聿明则回敬道:“光停不写,就是停滞不前呀!”其实杜聿明对他的业余爱好也是专注的,那就是干木匠活儿。四合院中间的葡萄架是他一手一脚搭成的,让宋希濂看得目瞪口呆的是,如此纵横交错的结构,杜聿明居然没有用一颗钉子。非但如此,宋希濂饭厅里的圆桌是杜聿明做的,书房里的案头是杜聿明做的。杜聿明做家具的时候习惯一式两份,用他的话说,“事情不分大小,关键的是要得到别人的认可”。
有一件事情没有得到文强的认可,虽然当事者不是杜聿明。那是《文史资料选辑》进入功德林,被整整齐齐摆放在监狱图书室的时候,这天,文强走进图书室,拿起刚刚出版的《文史资料选辑》第二十一辑,像往日那样孜孜不倦,认真拜读。可是,读着读着,他脸色刷地变得铁青,气得吹胡子瞪眼,尔后合上书本,拂袖而去。他去找管理员,希望能够见到杜聿明。杜聿明没有怠慢,在第一时间赶到功德林,与气哼哼的文强见了面。
“光亭兄,我给你打听一个人。”文强冷冷笑道。“什么人呀?”杜聿明有些奇怪。“文彬,徐州‘剿总’指挥部副参谋长。”文强吐字清楚,语速缓慢。杜聿明更奇怪了:“哪有这个人呀,徐州‘剿总’指挥部副参谋长不是你文强嘛!”文强故作惊讶:“有你这个徐州‘剿总’的长官作证,那就更加莫名其妙了。我在功德林写过一篇题为《淮海战役期间徐州‘剿总’指挥部的混乱局面》的交罪材料,现在《文中资料选辑》第二十一辑把它登出来了,文章没有改,标题没有动,可是我的名字却换成了‘文彬’两个字!哼,有人要替我改名,甚至替我换姓,我都没得意见,因为这只是个人的事情。但是,文史、文史,这是历史呀,这是关系到千秋万代、子子孙孙的事情呀!”
杜聿明听明白了,他稍有思忖,好言相劝道:“大概《文史资料选辑》编辑部考虑到你这篇文章的价值,觉得应该早日面世。又考虑到你尚未获赦,当属在押人员,使用你的真实姓名,恐有不便,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文强余怒未息,“所以我特意把你请来,请你转达我对《文史资料选辑》编辑部的一句话:‘这不是资料,这是笑料!’光亭兄这句话你不愿转达就算了,愿意转达就必须用我的原话,拜托、拜托啦!”
杜聿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把文强的原话转告给了《文史资料选辑》编辑部主任,并且,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度发生,他用书面的形式给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提了两条建议:第一,原则上不采用来自功德林的交罪认罪材料。第二,如果需要采用,须署作者真实姓名,并且征得作者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