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59年12月4日。
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执行的首批特赦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大会,在位于北京西北方向的功德林大礼堂里隆重举行。
会场的布置显然带有喜庆的色彩,高悬在礼堂上方的横幅,是用富有光泽的大红绸做的。只有剪贴在上面的白色的仿宋体字,表露着这个会场的气氛的严肃。主席台正中,坐着面容端正的首席法官,台前两侧,分坐着中央统战部、国家公安部的衣着整齐的高级干部。
来自八条胡同的二百多名国民党战犯,排成两路纵队,步调混乱地走进往日出出进进看电影的地方。尽管他们完全明白今天为什么通知要换上新衣服,可是直到走进了功德林大礼堂,才完全相信这里即将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们蹑手蹑脚地依次在条凳上坐下来,然后前倾着身体观察主席台上的动静。郑庭笈和杨伯涛突然睁大了眼睛,因为他们分别看见了坐在台侧的女儿和儿子;除此而外的战犯们突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因为他们看见了坐在台上的姚处长。说来奇怪,与国民党战犯朝夕相处长达十年之久的这位共产党干部,倘若在平时,几乎每一位战犯见着他,都总要迎上前去说几句话,谈几句心,然后目送他走出房门,走出胡同。可是在今日的会场上,在众多的陌生人当中,凝固的气氛像一座玻璃的大山,隔断了他们和他的关联,使他们甚至不敢对着如此熟悉的身影,偷偷地看上一眼……
法官终于唱名了!
“杜聿明——王耀武——曾扩情——宋希濂——陈长捷……”
法官这时换了一口气。
“杨伯涛——郑庭笈——邱行湘——周振强——卢濬泉……”
法官这时换了一口气。
“以上人员,改造十年期满,确已改恶从善,现予释放。从宣布之日起,给予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权。”一阵爆炸性的沉默之后,全场**。
将军们的外部情态发生着断然两别的变化:先前闭上眼睛的,现在睁开眼睛,先前睁开眼睛的,现在闭上眼睛;先前垂着脑袋的,现在抬起头来,先前抬起头的,现在垂着脑袋……邱行湘的眼睛,随着他抬起头来而突然睁开。他像被什么刺伤了神经,耳朵嗡嗡作响,大脑含混不清。起初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尔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思维既从这里停止,又从这里开始。他奇怪为什么一个人的名字,直到一个人的全部生命的某一个时刻,才能显示出它那美妙的音韵和它那神奇的含义——他把“邱”与“秋”完全等同起来,只觉得人生耕耘五十载,直到今日,他才走进了收获的时节。邱行湘开镰之前,想起了与收获紧紧相连的土地——他没有注视脚下,他把他用作报答知遇之恩的全部热情,通过目光的传递送到台上。
姚处长站起身来,招呼获赦人员走到台前。
二百多名国民党战犯中的十名将军,离开先前的座位,走出先前的队伍,按照唱名的顺序,依次在大礼堂第一排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代表获赦人员家属讲话的是杨伯涛的儿子杨健华(北京师范大学学生)和郑庭笈的女儿郑心楠(北京十二中学学生)。他们从新一代的角度,对父亲提出忠告:“回家以后,我们要继续监督爸爸的思想改造。”代表获赦人员讲话的是杜聿明。他从新生者的角度,对政府表示感激:“只有永远跟共产党走,我们对毛主席才能感恩图报。”代表改造机关讲话的是姚处长。他从实业家的角度,对全场国民党将军发表谈话:“我们祝贺第一批获赦人员,希望你们以人民为榜样;我们等待第二批获赦人员,希望你们以新生者为榜样。过去常对你们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现在应该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全场国民党将军们来不及领悟共产党的这位知识分子语言的诗意,因为特赦大会的**即将在他们心底形成澎湃之势,从而将其他的一切想法席卷而去。
法官开始颁发特赦证。
那是一张八开大小的白纸,上方用毛笔写着获赦人员的姓名,下面盖着最高人民法院的红印,中间则是铅印的有关特赦的其他说明。十张特赦证依方才的顺序,一张一张地叠在褐色的讲台上。法官伸出双手,迅速地递交十人伸出双手,缓慢地承接——陈长捷颤抖着手指,特赦证差一点儿没有接稳;邱行湘接稳了特赦证,却一下子被泪水浸湿……发生在这里的外部情态的变化,明显地来自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今日的泪水,源于今日以前……
还是在国民党战犯们参观北京建筑物的时候。他们进入了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在记录着国民党军队的历史罪恶的图片上,邱行湘看见了洛阳牡丹古城的废墟,陈长捷看见了天津宜兴埠的烟火,王耀武看见了济南城垣上的大炮,杜聿明看见了徐淮战场上堆积如山的放毒的化学武器……他们的名字,被钉到历史的耻辱柱上;他们的身躯,却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下。他们不敢仰视,倒不一定为着牺牲在他们枪口之下的忠魂致哀;他们潸然泪下,却是为了偿还一点儿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欠下的血债……
请相信这样的事实吧,他们不管像袋鼠、像熊猫,还是像大雁、像小鱼,总之不再像老虎;请相信他们双手的颤抖吧,特赦证上的全部文字,记录着人民解放战争又结束了一个伟大的战役;请相信他们泪水的晶莹吧,从他们的泪水里,我们看到一个世界的屹立,像喜马拉雅山那样引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