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关于国民党战犯秦城农场生活的新闻纪录片里,邱行湘为什么表情那样悲戚,甚至眼角还有泪滴?(1 / 1)

地主出身的邱行湘,从事着农民的劳作。

秦城农场有二十余亩田土——恰恰与他父亲当年购置的面积相同。昔日的东家少爷,自然不必过问季节、风雨、收获,今日的生产队长,必须讲究精耕细作。他在稻田里想到了邱仁才,他在麦地中想到了沈锁斌,除了别的思维而外,他想到了当年他家的这两位长工在土地上的全部工作。他像他们那样犁田,像他们那样播种,像他们那样薅秧……可是他希望不像他们那样仅仅得到半温半饱的收获。

邱行湘此生希望的建立,至此只有这一次得到成功。

如果说杨伯涛挑断一根扁担而走在将军队伍的前列,那么邱行湘则挖断两根锄把而登上军官学校的讲坛。那是从绿化工地回来的时候,学习委员会指定他在劳动阶段总结会上介绍挖树坑的经验。邱行湘从未领受过此种类型的荣誉,他甚至第一次为讲话而红脸:“惭愧,惭愧!……现在有一句话叫作苦干加巧干,苦干我不敢和同学们领教,巧干我倒愿意琢磨琢磨。挖树坑可以取用切大饼的方法,一块一块地挖,一块一块地刨,挖一点刨一点,又省力又省事。若是等到把整块地全部挖松再来取土,那就少慢差费啦!”邱行湘讲得愉快,廖耀湘听得舒适。他对邱行湘的发言的评价是:具有主观的努力,因而具有客观的效果。

邱行湘没有想到,劳动能够创造世界,也能创造人类;土地能够生长失败,也能生长胜利。他完全记得,在功德林的胡同里,有人对他进行的阻击:“谈何争取进步,谈何表现积极,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早点出去。”失去武器的邱行湘,只有凭借口水进行着艰苦的反攻:“我一没有财产,二没有漂亮的老婆在外面等我,共产党要我在监狱待一辈子,姓邱的没有二话可说!”他完全清楚,在秦城农场的土地上,有人储存着精锐的武器,有人囤积着雄厚的兵力,但是他凭借汗水修筑了比当年洛阳阵地上抗力更大的工事,从而夺回了损失在昔日战场上的东西。

邱行湘以及他的胜利被同僚承认以后,倒果真开始了“早点出去”的等待。他与刘嘉树私下言谈所及,算是公开了心底的秘密。刘嘉树被共产党俘获了三次:第一次在北伐时期,他以宪兵营长之身,在南昌被俘,押上火车不久,朱培德把他放了;第二次是在第四次“围剿”时期,他以团长之身,在江西被俘,解送广东途中也被放了;第三次在解放战争时期,他以兵团司令之身,在广西被俘,先送武汉,后转北京,终至秦城农场在押。邱行湘早就知道刘嘉树这段非凡的经历,可是往日闲聊之中,皆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为结束语。直到今日,邱行湘方才由自己的心事,引出了明确无误的话题。他以一句“三进三出”宽慰对方,为着对方以一句“早来早去”宽慰自己。他与庞镜塘抵足而眠,更是萦怀着无限的愁思:庞镜塘有个儿子在沈阳工作,年前外出参观,他与儿子见了一面。分手之时,儿子送给父亲十来个锦州苹果。庞镜塘留下了其中最大的两个,用一根布条把它们拴在一起,从沈阳带回北京,从北京带到秦城,然后把它们挂上了窗棂。每到入夜时分,庞镜塘躺在大通铺上,眼望着风干的苹果发愣。邱行湘曾怀疑“老嘿”精神失常,殊不料图书管理员满腹经纶:“我有两个孙子啦!看见我的苹果,就等于看见了我的孙子。”邱行湘纵然富有这般涓细的情感,也没有如此浩瀚的思维。他没有一个儿女,更没有两个孙子,窗棂上的可怕的苹果,竟使他睁着眼睛走进梦境,闭着眼睛跨入天明。要是无意之中看见它们,而且看清了上面难看的皱纹,他总会伸出右手,摸摸自己脸部的皮肤……

“早点出去”——邱行湘在等待,躺在大通铺上的将军们在等待。不管他们在创造什么,在等待什么,反正除了创造就是等待。如果这一天突然来到了,那么由于他们正在等待的缘故,所以他们需要等待的东西并没有到来。

他们毕竟出去了,虽然带有旅游的色彩。

五个生产队的国民党将军,分乘五辆汽车,参观十三陵水库。人类一项伟大工程的竣工,将记录在他们的笔记本上,而随行的摄影师们所拍摄的照片,将是正在建造的比前一项更加伟大的工程的历史纪录。

来自一百多名国民党将军中的二十几名劳动积极分子,此时在水库纪念碑下的石阶上,组成了自己的队伍。透过镜头望去,蓝天之下,秋风送爽;白云之上,大雁南飞。他们身后是毛泽东的大字,他们面前是新中国的大道。能够在劳动的丰碑底下领受劳动的奖赏,他们**着诚挚的微笑。快门应该在这一瞬间按响,可是摄影师反倒一刹那松了右手。原来排队列的时候,他们谁也不肯站到正中的位置,一种充分的满足所带来的谦卑,不适时宜地造就了一个重要的空白。这很快被敏锐的李科长发现了,他朝摄影师一声大吼,径直朝邱行湘走来,把这位中等身材的“邱老虎”从后排拉到前排。为了避免好动的邱行湘在首席位置上心神不定,李科长用宣布决定的口吻和音量对他说:“这个位置是留给你的!”

这一个镜头,出现在以后曾经在一定范围内上映的关于国民党战犯秦城农场生活的新闻纪录片里。至于银幕上的邱行湘,为什么表情那样悲戚,甚至眼角还有泪滴,观众也许不能够理解。如果说录像师正是看中了邱行湘的表情,那么我们更愿意知道一点儿他的心理。

有人在高兴的时候,总要回想往事。邱行湘属于这种人。他透过新社会的镜头,看见了旧时代的银幕一角:1943年5月,日军由宜都、曹家畈等地登陆,佯攻石牌,威逼重庆。邱行湘的第五师(时属三十二军建制)星夜渡江,集结于石牌南侧。连日苦战之余,第五师主力在太史桥终与日军隔河对峙。而在这时,他却在阵地上看到,长江南岸三斗坪以西的山岭上,蜿蜒着漫长的灯火,一直延续到天明——江防总司令吴奇伟逃跑了,十八军军长方天逃跑了,连驻守在悬崖峭壁有利地形上的十一师师长胡琏也逃跑了。待日军南撤以后,诸路兵马争相上阵。胡琏一回到石牌,马上给他打电话说:“行湘兄,你们辛苦了!”不几天,蒋介石向吴奇伟、方天和胡琏颁发了“青天白日”勋章,而邱行湘也得到一个“口头嘉奖”。他跑到恩施长官部见参谋长郭忏,责问战区还有没有是非功过。郭忏拍着他的肩头说:“你是自己人,要识大体,顾大局。十八军多年来受何应钦压迫,新装备领不到,兵员补充更困难,再不打个大胜仗,辞公(陈诚)说话就不响了。”……

昔日为了陈诚集团的利益,为了蒋家王朝的利益,为了国民党的利益,邱行湘牺牲了自己。现在当他个人的命运正在和共产党的事业发生着使他百感交集的联系的时候,他两手轻合,双目紧闭,以满腹的虔诚连同浑身的力气,在心底说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邱行湘在十三陵水库的石阶上仅仅站立了几分钟,加上往返用在路上的时间,也不过一天工夫,可是当他刚刚进入秦城农场的大门,竟第一次发现了五云山下的美丽。那不是云树葱茏,龙泉清澈,而是稻谷金黄,新居林立。前者固然为他的生活抹上一层色调,后者却能使他的人生饱和着无穷的慰藉:在人类永恒的战场上,毛泽东、刘少奇、朱德穿着衬衣走在队伍前头,周恩来扛着大旗统率着千军万马……而在国民党曾经**过的土地上,尚在大陆的国民党人借其一角,俾能为中华民族这座花园贡献绵薄,增添一草一木,他认为这是他们祭奠孙中山先生在天之灵的唯一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