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沈醉不知归路”,篱笆另一侧的小男孩告诉他:“天快黑了,你还不回去,你妈妈在家里等你呢!”(1 / 1)

龙泉附近的那株千年古槐,而今绿了新枝;秦城遗址上的那片百年柿林,而今红了树梢。大自然的使命是呈现生命的果实,全人类的宗旨是建立人性的完整。如果从灭绝了的人性谈起,那么关于共产党监狱对于国民党战犯的意义,就进入一个实质性的主题。

在所有的国民党战犯当中,他们的罪恶的性质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由于不同的职业手段所产生的行为特征的差异,人民对他们的罪恶的仇恨的色彩却有些不同。不是公开地出现在碉堡战壕,而是隐蔽地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国民党军统特务,历来是蒋介石佩在身边的一把犀利的匕首。在善良的人民的心目中,理所当然地把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恶行,当作这柄匕首特有的寒光。在这束寒光沐浴下得以成长的特务头子沈醉,不仅身体力行,虐杀无辜,而且恶种流传,广收弟子,致使大陆人民乃至海外同胞均以“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称之。

在由人到鬼的进程中,沈醉意外地遇到一堵墙。那是他在昆明担任国民党保密局云南站站长的时候。他的小洋楼对面,正是曾任国民党中央军校教育长、陆军大学校长的爱国将领杨杰的寓所。一个春光融融的时刻,沈醉悄悄关上了房门,与四个彪形大汉挤在一起,密谋着一个罪恶的勾当。他宣布了蒋介石以参与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活动的罪名暗杀杨杰的密令,策划了行动员于前花园下手以便分头离去的方案。待彪形大汉领命而去,沈醉拉开窗帘忍不住一声狞笑。儿子的笑声引起了母亲的哭语,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沈母罗氏打着冷噤走进屋来:“……你的儿子叫他杨伯伯,今天下午他的杨伯伯就要死在院子里,你的儿子会问你:哪个坏人杀死了杨伯伯?你怎样回答你的儿子?我又怎样回答我的儿子!你要杀杨杰,先把你的儿子和母亲杀掉罢……”沈醉愁肠百转,行前三思,哀叹之余,收回成命。其实这仅仅是“杨杰事件”发生地点改变而已:1949年,杨杰应邀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9月19日由云南绕道赴北平途中,在香港最终被国民党特务暗杀。

沈醉在业已完成由人到鬼的全部演变之后,并不准备效法《聊斋》里的罗祖,放下刀子,立地成佛。他之所以暂收邪念,只因为母教的感化力。今古圣贤,大都把自己的美德归功天然的母教,却不料恶棍的儿时也一样为母所训。原来情理的感化只能制约一时的心机,真理的召感方能促成一世的意向。

沈醉的母亲罗裙是一位诗人(南社成员),她认为可以传诵千古的旧词,首推宋代女诗人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里的“沈”应为“沉”,“沉”、“沈”相通,于是罗裙为自己心爱的第三个儿子取名“沈醉”。

莫道千古绝唱,沈醉已知归路。

在由鬼到人的进程中,沈醉意外地遇见一道光。那是他在秦城农场从事劳动的时候。随着管理处干部家属的陆续到来,秦城农场大门西侧的坡地上出现了一座托儿所。无论从什么角度去讲,托儿所与战犯宿舍之间,是应该有一条界线的,所以沈醉与另两位战犯这天的任务是建造一条篱笆。沈醉蹲在这边,聚精会神地编;一个小男孩站在那边,全神贯注地看。出现在篱笆两侧的性灵,几乎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极端。然而,世界上没有不可逾越的界线,这位小男孩勇敢地披露了自己的观点:“天快黑了,你还不回去,你妈妈在家里等你呢!”透过篱笆间隙的柔软的神光,竟如同子弹一样射进了沈醉的胸膛。他没有想过一只擒魔的大手为什么不去指划鬼的所在,更没有想到一个稚嫩的生命也能为他指明人的去处。他在隔着一道篱笆的宿舍里,在与托儿所的小床一般高低的大通铺上,想过而且想到的是如何为自己插上一个起码表明是人的标记。

沈醉在黄色的后脖和蓝色的衣领之间插上了一把黑色的梳子。每当烈日当空的正午或是屋檐滴水的时日,他便在宿舍台阶上昂然挺立——替人理发是需要弯腰的,沈醉把它当作人在站立之前的姿势。至于维持这种姿势所需要的心理,当然还是他自己写下的日记。

1958.11.20星期日晴

旧社会的剃头匠是最下贱的,可是重新做人,我情愿从下贱的事情做起。我这句话也许不对,因为新社会的劳动没有贵贱之分,剃头匠被称为理发员。今天上午为王陵基补了一件衣服,还为十几位同学理了发,当看到自己的手理出一个个漂亮的头来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呵!

在这以前,替国民党将军理发的,是一位具有共产党员身份的管理员。理发自然不能算作什么高档的享受,可是每当管理员把凉爽的剃须膏轻轻地抹在他们的脸腮,敏感的国民党将军竟会突然想起旧生活的一幕。尽管不倒虎威者依然进行着无端的挑剔,自惭形秽者却能承受无限的惆怅。就在学习委员会坐商抗击“过去可耻的寄生生活”(王耀武语)之际,帐下站出南北两员大将: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云南站站长沈醉,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司令部副司令官牟中珩。

沈醉手中的令箭,对于他人来说,没有什么广告的色彩;对于本人来说,却有一些商业的性质。他用情感换得了行为,又用行为换得了情感,当行为与情感的交换发生到某种程度的时候,它们便并列地出现在同一条传送带上,输入人的血管,开始血的循环。于是,存在决定着意识,意识支配着行动。沈醉在一则日记中披露的他们的心路历程,证实着他们被迫接受的人类世界的一个最伟大的理论。

1959.9.1星期二 晴

昨晚入夜时分,一阵大风刮来,竟把快要成熟的葡萄全部刮落。今晨起床,看见同学们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葡萄糟蹋成这个样子,真叫人痛心不已!李科长捡回一些葡萄分给大家吃,我和同学们都吃不下。我到现在才真正懂得,为什么地主掠走农民的劳动果实,农民会起来反抗,我要是一个农民,相信也会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