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五云山下安居乐业,王陵基手舞葵花,廖耀湘错把胡萝卜当芫荽(1 / 1)

共产党监狱的一条门槛,把国民党将军的人生截为两段;共产党监狱的一条胡同,又把国民党将军的命运紧紧相连。现在,虽然他们已经在五云山下安居乐业,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毕竟发生过和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迁。

王陵基是从水中回到地上的,情形有些类似生物的进化。这位刘神仙的大徒弟,与邓锡侯、杨森、刘湘、刘文辉并称为四川五大军阀“金木水火土”。即使按照刘神仙的谶言,王陵基也应该与“土”建立眷恋之情,奈何秉性的矜持迫使他偏偏与“水”结下不解之缘:1950年2月6日,在人民解放军的追击下,王陵基戴着等同国民党四川省政府主席桂冠的礼帽,架着意味智深莫测的眼镜,穿着象征宅心仁厚的长衫,逃至江安,混上永利号轮船,以期春江放舟,再起东山。不料开船之前,王陵基被发现就捕,从而自始得以返回故“土”。

王陵基的人生过渡中,白公馆的楼梯、功德林的胡同,以及秦城农场的山路,都是他由罪恶的深渊通往天国的大门的跳板,只不过初入异地,他有些水土不服——不知道他的青年时代是怎样度过的,只知道他在那时漱口用牙粉,等到他开始用牙膏的时候,身旁已站有愿意代劳的姨太太。这种生活维持到了他年老体衰的花甲之年,当王陵基开始恢复青春的时候,第一次挤牙膏,竟挤出整整一尺来!这便是“省主席”在白公馆出的洋相;也不知道王陵基青年时代长没长胡须,只知道他在需要修面的时候,身旁就站有专门侍候他的勤务兵。当王陵基决意振作精神的时候,每次使用保险刀,保险每次都得划破脸皮。铺位相邻的杜聿明闻不得血腥,某日睡觉之前,特意为王陵基刮了胡须。这便是“王上将”在功德林留下的笑柄。不过这不是人类的悲剧,人们往往需要危机作为动力。王陵基在古稀之年突然发现:原来世界是由事业和生活组成的。如果他现在只能得到世界的一半,那么他情愿得到生活。

生活是美丽的。王陵基即便由于深度近视看不见这个世界的色彩,他也凭借曾经伸出去的双手摸到了这个世界的坚实。现在,既然他获得了秦城的土地,而且又适应了北京的气候,那么,他决定脱去矜持的外衣——用不易觉察的姿势——**了属于内在的东西:过去若有人问他年岁几何,王曰:“和蒋介石同年。”现在若有人问他高寿多少,王曰:“和朱德同年。”和朱德与蒋介石同年的王陵基,此时正在秦城农场开拓自己的岁月,开创自己的事业。虽然由于身体的缘故,他不可能像邱行湘、杨伯涛那样拥有惊人的力气,同时由于爱好的缘故,他不可能像杜聿明、梁培璜那样具有非凡的手艺,但是他至少在第五队所从事的象征性的劳动中,以一种创造性的努力来表露自己对生活的追求。那是在剥葵花籽的时候,他第一个像执盾牌那样,一手举起一盘葵花。两盘葵花相向而擦,掠起刀光剑影,葵花籽儿纷纷而落,如同天女散花,撒在山前崎岖道路,撒在山后坦**生涯……

廖耀湘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十年之前,辽西战役结束的当天,落荒而逃的这位战场指挥官正是沿着一条山间小路,投奔尚在国民党控制之中的葫芦岛,不料行至黑山以西,终被解放军查获。十年以后,又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这实在是廖耀湘命运的回归!他在两条相反的道路上,经历了一个相同的恩遇。这位留学法国的黄埔六期生,凭借他在东北战场上曾经有过的胜利,深受美国军事顾问团的青睐,深受杜聿明的器重,以致平步青云,脚踏着第五军参谋长、新六军军长的阶梯,登上了国民党中央委员、第九兵团司令官的宝座。在他看来,他昔日的戎马生涯简直比凡尔赛宫还要辉煌;这位佩戴着青天白日勋章的将军,毕竟走进了共产党的监狱,他凭借曾经在功德林显示过的智力,受到北京战犯管理处的鼓励,把陈长捷折服,以至捷足先登,攀援着马列经典的书山,摘取了理论权威的星辰。在他看来,他今日的改造生活简直比漫天的星光还要灿烂。

事情远非如此。

廖耀湘过去在山后到山前的行军中,诚然由于背道而驰,使他陷入进退维谷之境。现在,他虽然开始了由山前到山后的转移,却由于来自本身的障碍,他的脚步并没有踏进一马平川之地。廖耀湘当年在通往死岛的小路上,等候了一位独自出门的老百姓,不惜重金,买下食物。也就是说,他在结束寄生生涯的前一天,仍然需要依赖别人生活。廖耀湘此时在走向活路的小道上,当他准备自食其力的前一天,正等待着一位别无用心的管理员关于辨认食物的测验。

“这是什么菜?”

“芫荽。这个菜我吃过,香喷喷的!”“错了,这是胡萝卜。叶子用来喂猪。”

“胡萝卜?我怎么不晓得。我们湖南宝庆没有胡萝卜。”

说真的,倘若国民党将军连吃进去的东西都不知道,我们又怎么去评判他们长得魁梧结实的身躯的价值?不过,廖耀湘以及和这位“书呆子”一起交白卷的将军们用不着多作解释,剥削者与劳动者之间的差别,本来就不可思议。现在,既然旧时代带给他们的灾难已经来临,将军们的作战目标也就有了明确的规定,从而在人生的战役中,将有一次胜利的挺进。我们不必嘲笑他们在望远镜底下认识了芫荽,认识了稗子,而认识一个战场,认识一个世界,也许正从一片树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