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杜聿明用一本《果树栽培技术》开启崭新的事业,陈长捷捧一本《资本论》在破窑里亲身检验(1 / 1)

在国民党将军们人生决战的第二个回合中,他们经历的生活几乎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尽管贴在秦城农场宿舍墙壁上的作息时间表与功德林生活的规律一样:上午学习,下午劳动(突击性劳动例外),但是这段时间的学习,已经起了内容的变化。

变化的内容因队而异。在以后的分工当中,第一队和第二队负责大田作物生产,第三队负责建筑修缮,第四队负责果树栽培,第五队负责家禽饲养。如果这片土地上居住的是一百多位土生土长的农民,那么只要在分工之后一声令下,他们挽起袖子就可出发;然而这是一批与农民的本领绝无半点相通的国民党将军,离开了尽可充分发挥才干的战场,在五云山下的百亩荒坡上,他们几乎没有一分用武之地。正是基于这种现象的承认,从人类生存的意义讲,他们开始了从猿到人的过渡。

五个生产队当中,劳动量最大的是第一队和第二队,技术性最强的是第三队和第四队。虽然他们的思维都随着生活内容的变化而变化,但是幅度最大的还是技术性最强的生产队的人们。

杜聿明崭新的事业开始了。从头创建生活,前虑尽可消除,也少后顾之忧,于是这位身负罪孽而又无法摆脱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潇潇洒洒地来到了天国的大门。

杜聿明手中的启开大门的钥匙是一本《果树栽培技术》,这是他花钱买的。这把钥匙虽然是纸做的,但是异常坚硬,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件代替金属的制品。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认准一件值得干的事情,就会把全身散乱的神经,重新编织成结构严谨的意志的钢筋。杜聿明当时创办机械化部队的时候,曾以团长的身份,坐在课堂的第一排位置上,听取关于军事机械的讲学;现在,从他分到第四队的那天起,又以学生的姿态,坐在荒坡上的人圈之中,听取关于果树栽培的学问。

我们无法比较军事机械与果树栽培的技术难度,对于杜聿明来说,他花在后者身上的功夫不仅是花在前者身上的若干倍,而且有的时候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他吃饭时见到魏技术员,一定得问问梨树什么时候施肥;如果他理发时见到魏技术员,一定得问问桃树什么时候修枝……

树木的修枝与衣物的裁剪也许有某种内在的联系,是出于秉性谦和?还是出于雍容镇静?我们不去管它,这里尤显功力从而尤显本领的,还是杜聿明关于果树嫁接的全部学问。有道是隔行如隔山,万不料杜聿明奋力开拓,长此以往,持之以恒,将来学问之造诣,兴事之成功,果然是无可限量者矣。获赦释放以后,杜聿明在他工作所在的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专员室的阶前空地上又成功地嫁接了几株匈牙利、中国葡萄,如今麦黄时节,依然果实累累。莫道风调雨顺,只因五云山下,深埋着国民党将军追求生活的种子。

种子的萌芽无声无息,生命的活力有血有肉。第三生产队的陈长捷看来不准备在技术上寻找出路,他的手里照样捧着《资本论》,加上平日文雅的举止、缓慢的脚步,同队的宋希濂几乎把他当作全队的“包袱”。建筑修缮是离不开专业技术的,可是陈长捷却情愿远离技术工种,做一些打杂的粗活。这除了基于年逾花甲的考虑,恐怕更多的还是出于这样一种思维:既然生产力所包括的两个因素之一是具有一定的科学知识、生产经验和劳动技能来使用生产工具、实现物质资料生产的人,那么像他那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劳动者,如果把全身力气都献给最为粗俗的劳动对象,又是否能够得到维持生活所必需的东西?陈长捷是为着一本立体的《资本论》,沿着一条通往人生归宿的道路,来到龙泉溪畔的。

龙泉溪畔,分布着几座碉堡大小的破窑。窑上堆满了积土,土上长满了野草。在这五云山下最荒凉的地方,将要出现秦城农场第一座圈存数为五百头的大型猪舍。在湖南黑毛尖嘴良种猪到来之前的第七天,第三队开始拆除破窑以备砖料。陈长捷穿一身褪色的劳动服,衣袋里揣一双半旧的布手套,由于火门不高,又不得不弯腰进窑,他活像一只虽有包袱却异常敏捷的袋鼠,不停地蹦跳着双脚,顺着窑壁去摸索第一块已经松动的砖头。一缕透进来的阳光斜射在他的脸上,站在窑上的洞口探头望去,可以看见他正在咧嘴憨笑。这实在是陈长捷最圣洁的大业。窑内的另一位将军徐远举比他整整年轻十岁,可是他要力争比对方整整多取一倍的砖块。实际上这是一场遭遇在窑内的炽烈的战争。取砖者大汗淋漓,接砖者淋漓大汗,除了重新享受打仗的欢乐,他们谁也不曾想到战斗的伤亡。然而这样的一瞬间却悄悄地来到了龙泉溪畔:窑外的砖堆越来越厚,窑内的壁层越来越薄,终于轰隆一声巨响……这就是秦城农场长时引以为训的破窑倒塌事故。

当时的情形是十分危急的。李科长与一位炊事员最先冲入滚滚烟尘之中,分头寻觅伤员;各路援军漫山而来,终在层层砖块之下,拖出两位将军:一位尚省人事,一位当场休克。

陈长捷休克了十分钟。从他当天被送进医院算起,他在北京城里休养了半个月。说来奇怪,陈长捷过去在功德林整日看书,从来没有感到心烦意乱,可是他现在在复兴医院哪怕一天看一小时书,也觉得头昏眼花。他不明白:为什么劳动人民会那样热爱劳动?难道仅仅是为了挣钱吃饭、养家活口?如果劳动是人类生存与生活的必需,那么他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是的,他要回去,回到充满情趣、充满欢乐的秦城农场去。那里有音乐,那里有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