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农场的大门里面,正对着一个大操场。大操场以东一百米与宿舍区以南五十米之间,有一个新建的大礼堂。热天,国民党将军在大操场看电影;冷天,他们在大礼堂看电影,依旧是每个星期两场。
秦城农场的大礼堂里,有个一年只有一场的晚会——国民党将军们的迎春会演。除夕之夜,尽管你正在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如果有票,还是不应当放弃为好。然而这个晚会毕竟与露天电影不同。看电影,共产党干部连同家属可以与国民党将军坐在同一个大操场上,从同一个角度,达到相同或相似的目的:看演出,管理处则不允许共产党干部连同家属与国民党将军在同一个大礼堂里,有的坐在台下,有的站在台上。尽管新社会的演员不再是供人取乐的戏子,但是对于来自旧社会的国民党将军,能够避免的误会还是应当避免。何况大年三十,天下同乐,又怎能不让这户百口之家好生团聚团聚?关于这一点,粗心的国民党将军们没有理解,他们反倒暗地里埋怨管理处为何不再通情达理:辛辛苦苦排练一场,唯一的来宾却是一位为着端茶送水的、绰号叫作“鲁智深”的、肯定不懂艺术的炊事员!
好在有半数以上的国民党将军坐在台下,而且通过晚会主持人宋希濂再三请求,天下独一无二的“鲁智深”终于坐到前排,于是没有扫兴的二十位国民党将军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舞台两侧。由于没有幕帷的缘故,报幕员杜建时用清脆的天津官话说了几句“祝诸位身体健康,学习进步”之类的开场白,然后伸出右手,从台左走到台右,象征紫红色绒幕已经徐徐拉开。
第一个节目是湖南花鼓,演唱者是来自湘江之滨的杨伯涛和夏建勤。夏建勤祖籍衡阳,这是湖南花鼓的故乡。不过真正唱出味道的还是杨伯涛,他不仅字正腔圆,声音洪亮,而且手到眼到,神情端庄。第二个节目是张淦唱桂戏《王佐断臂》。此乃桂林才子也!张淦背《易经》一字不漏已见气概不凡,全本台词倒背如流更见才华横溢,加之入情时分声泪俱下,戏未唱完掌声已起。代替这位司令向观众致谢的是张淦兵团副司令张鸿文,唱的是家乡广东调,事前由文强填词:
半岁秦城感慨多,银锄落地启山河。
新村楼阁连云树,旧日关山披锦罗。
冬睡葡萄春梦觉,南移苹果北山窝。
东风召唤彩云归,一坡杏花一路歌。
和发生在其他大礼堂的情形一样,此间端庄大方、无懈可击的表演艺术,往往比不上偶有疏忽、洋相百出所产生的舞台效果。这里指的是最后一个节目:相声《小康人家多幸福》。这是沈蕴存与文强合编的,也由他们两人合说。沈蕴存打扮成一个善良温顺的农家少妇,本来他在深蓝色的棉袄外面罩了件浅灰色的衬衣就有着几分形似,可是他坚持要戴耳环,多寻不得之余,最终在耳朵上吊了两个红辣椒。沈蕴存现在上台了——他在上台时还在含情脉脉的表情的掩饰下,默背了前面几句台词,可是刚刚站定,猛一抬头,早把滚瓜烂熟的句子忘得干干净净,以致文强起句发问,沈蕴存毫无反应。“男人”发怒,“女人”发恨,装聋卖哑的少妇形象栩栩如生!好在廖宗泽躲在台侧递台词,否则真苦煞了“小康人家”。殊不料廖宗泽心肠太热,张口之时吼声如雷,闭口之余落地有声。台上的“夫妻”欲哭无泪,台下的座客笑破肚皮。宋希濂从“鲁智深”座旁猛然起身,像公公责骂不争气的儿子媳妇那样两手叉腰、捶胸顿足:“你们搞些啥名堂!”……
真正的名堂还在演出之后,而且名堂最多的就是宋希濂。在管理处筹备春节围棋比赛的会议上,宋希濂提出要给获胜者颁发奖品。待管理处买回钢笔、日记本,宋希濂又建议再买几包水果糖。现在,一包水果糖放在大通铺上的枕头底下,饭桌上面,宋希濂与杜聿明正有一场决战。挤在一块的眼珠,恰像宋希濂搁下的黑子,而杜聿明手上的白子,正如他在淮海大战中不肯举起的小旗。胜利了的宋希濂来不及脱去鞋袜,像一只熊猫在大通铺上打滚,然后用衣角兜着战利品,边走边叫:“吃糖,吃糖!”他特意走到王耀武跟前,用山东泰安话说:“起床,起床!”
天,果然快要亮了。可是另一间宿舍也是灯火辉煌。这里的人们不喜欢在一张棋纸上耗用脑筋,却愿意在无数个谜语中显露智慧的光芒。不过,快事之前是难事,他们竟为着一个短短的字谜,整整寂寞了三个小时。这个字谜是陈士章(国民党第二十五军中将军长)编的,内容是——“狗咬狗”。直到陈士章暗示性地指了指他站的地方,众人才恍然大悟曰:“狱!”
是的,国民党将军们生活的地方,正是新中国的监狱。这个监狱究竟给国民党将军们带来了什么?读者也许不会满足于这样的记述: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功德林与秦城农场的劳动,正增大他们的食欲。国民党第四十七军中将军长严翌早餐可以吃八块油饼外加三碗豆浆;国民党第九军中将军长黄淑午饭可以吃十三个糖包子或十四个肉包子;而本文的主人公邱行湘晚饭则干脆用中号洗脸盆盛面条……于是除去老弱病残,这里的国民党将军们谁不是心宽体胖、膀大腰粗?!
倘若一个躯体的意义仅仅表示一种存在,那么我们将要回答的问题就变成:他们监狱生活的价值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