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黄维第一个在“应该坚持什么样的民族气节”的大辩论上发言,从而招致第二次批判黄维大会(1 / 1)

人们各自不动声色地寻求着生命的浮木。

黄维学会了用智慧来武装自己的头脑,却没有学会用谎言来掩盖自己的情绪。虽然“黄维永动机”至今没有发出解脱烦恼的音响,但是黄维决定用自己的声音暂时为生命谱写一曲赞歌。

在第二组学习讨论会上,黄维第一个发言说:“我要坚持文天祥的民族气节,决不向自己的敌人投降!”

无须赘言,以上便是功德林戊字胡同走廊里召开的第二次批判黄维大会的背景。

邱行湘被管理处指定为第一组发言人之一。

他是刚刚走出图书室,在胡同转弯处接到通知的。口里应承了,心里却有些恐惧,他不以为这是共产党对他的一次考验,而认定这是管理处对他在第一次批判黄维大会上保持绒默的一种惩罚。即令是惩罚,他也无可奈何了,因为共产党的老祖宗恩格斯竟然直言不讳地宣称:“革命无疑是天下最权威的东西。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枪杆、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说实在的,邱行湘不承认意志是可以用武力征服的,情况就像发生在他身上的那样。但是,他承认中国共产党却有着比枪杆、刺刀、大炮更具有权威的以攻击灵魂为目标的武器,情况也就像发生在他身上的那样。在这个武器面前,决不因为他的胸膛愿意摆在黄维的身躯前面,黄维就可以化险为夷。既然如此,能够像陈诚系其他将领宋瑞珂、杨伯涛、方靖等人那样果敢地向上峰黄维开火,倒是冲出旋涡的战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转过曲墙,又是直路。邱行湘想到这里,不觉前虑尽消,精神大振,迈开外八字脚,阔步在宽敞的走廊上。

这次大会整整开了三天。沈醉在日记中对大会有关情形作了三次记载。

3月23日 星期四

今天大家提出四个问题要黄维答复。黄维态度马上变了,伪装扯下来完全露出原形。经同学们一致大吼,嚣张的反动气焰才压下去。吞吞吐吐承认了一些问题。孙副处长当场指出他的态度不对并支持大家意见,非把他真思想交出来不收兵。

四个问题当中,有一个是邱行湘提出的。严格地说,是当年井陉河畔蒋铁雄对邱行湘提出的,那就是:气节有没有革命与反革命的区别?邱行湘提出问题之后,几乎完全按照蒋铁雄的语序,要对方把枕头垫高好好想一想。

邱行湘何尝不明白,功德林的论坛绝不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习惯可谓难于抵挡的势力。就像他从小喜欢吃豆腐,结果永远喜欢吃豆腐一样,他开初读不进共产党的理论,结果永远读不进共产党的理论。多年来,功德林屡见梅花满枝头,可是他拾得的只言片语亦寥寥无几。也就像他不能从春夏秋冬的变化之差来意识大自然的规律一样,他并未发现共产党的理论之中存在一个独立的体系。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的成就,或者说,他的成就恰恰在这里。批判大会上、他以他的发绿的眼光有效地替代了共产党的理论的锐气。威力么?会场上第一声大吼便是他发出的。

3月24日 星期五

全天斗黄维。上午由我对黄维作了一小时半的综合批判,由于是初次担任这样的工作,自己感到是做得并不好。有这样的机会锻炼一下,总可以多得一次经验。我谈完以后由邱行湘讲,他是重点的发言,有些地方比我有独到之处。

邱行湘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在陈诚集团沉浮达十九年之久,国民党官场中有关黄维的闲话,他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知晓。如果说他在黄维手下任职的年代绝不敢对上司有所訾议的话,那么在他的生命不再和黄维发生联系以后,特别是在他听取了宋希濂昨夜对他的“重新做人,不可讳,也不必讳”的忠告以后,他决意将黄维的故事和盘托出。譬如说,1937年春,黄维由六十七师师长升调十八军军长,离皖赴赣途中,于南京受蒋介石召见。蒋介石与黄维握别之际,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六寸大的“领袖照片”,并翻过照片,当即挥毫书“培我将军存念”六字。殊不知此六字错了关键之一字。黄维的号是“悟我”,蒋介石却以“培我”相篡。黄维接过照片,虽不得要领,仍如获至宝,珍藏于寓。事后黄维百思之余,终得其解:蒋介石不是无意错写,而是有意命名,“培我”者,培养我也。于是,黄维改号“培我”,启用至今。

邱行湘懂得做文章不能够走题,他在大会上质问黄维说:“你坚持什么民族气节?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可以不要嘛!你连自己的老祖宗都可以不要嘛!”

然而邱行湘毕竟走题了。

3月25日 星期六

本日上午乘胜追击,胜利收兵。黄维的态度软下来了,头低了下来,群众的压力、政府的教育是可以使一个顽固分子放弃他那横蛮态度的。孙副处长最后指出黄维还是能接受改造,要大家好好帮助他,不要拿话去刺他。

邱行湘并没有意识到拿话去刺黄维的就是他自己。战争年代,班师凯旋,他总免不了坐在衣柜面前,对着镜子一番陶醉。初入监狱,时过境迁,他在施展个性方面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是天长日久,习以为常,他终于恢复了性格的本来面目——此时邱行湘斜躺在大通铺上,双手垫头,笑而不语。他佩服自己不是在功德林的菜地里而是在戊字胡同的走廊上,痛痛快快地唱了一出压台戏:他恭维自己在来势迅猛的旋涡中,顺顺畅畅地登上了一块本来不属于他的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