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由于职业的缘故,邱行湘过去的年代虽然也是同共产党人一起度过的,但是毕竟相距一百米——如果国民党军队的战壕与共产党军队的战壕相距一百米的话。不过,在他未成为共产党的战俘之前,他还是饶有兴致地观察过国民党的战俘。1932年,邱行湘随陈诚离开庐山牯岭回防吉安时,罗卓英已率部速解赣州之围、俘红军师长侯中英送十八军军部转南昌行营;1943年,邱行湘随陈诚驻第六战区长官部所在地恩施时,来自国民党监狱的新四军军长叶挺和妻儿三人应陈诚之邀,在恩施做客多日。邱行湘与共产党的师长军长相见之时,毫无“仰之弥高”之意,反觉囚徒与将军,并无外貌上的区别。他也愿意了解共产党人的内心,可是他没有机会。
共产党的监狱,使他与胜利了的共产党人生活在一起。
他忘不了黄埔村中的李主任。李主任南下之前,特地在村子里走了一圈,与每一个国民党战俘握别。李主任对邱行湘说“望你多多保重”时,邱行湘竟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回赠他。待邱行湘摘下他仅有的一支钢笔追出四合院的大门,李主任已背着行装骑着战马消失在风沙弥漫的村头……
他忘不了井陉河畔的蒋所长。蒋所长陪伴他度过了人生第一个凄凉的除夕。在异地的爆竹声中,被囚禁的国民党战俘们团团而坐,相视无言,经受着思乡念人的折磨。连老成持重的庞炳勋部队参谋长贺一吾也躲在屋角里暗暗落泪。就在这个时候,蒋所长推门进屋,坐在邱行湘身边主持了一个文娱晚会。第一个节目便是这位蒋大胡子的动作笨拙的扭秧歌……
他忘不了功德林里的李科长。这位木匠出身的矮小的共产党人,被国民党战犯取了个“无言君子”的绰号。那是一个酷热的下午,当人们懒洋洋地躺在大通铺上,听见起床哨也不想动弹的时候,李科长已经在他们午睡的两个小时里悄然挖完了六畦菜地。从此以后,哪怕是刚刚躺下,只要有人说“无言君子”扛锄头朝后院去了,人们便会争先恐后翻身下床……
他忘不了管理处的孙副处长。有这样一天,邱行湘从食堂归来,在幽静的碎石小道上,碰见年富力强的孙副处长和一位老态龙钟的妇人并步而来。孙副处长把他介绍给那位妇人说:“这是我们这里的老邱。”邱行湘不知如何称呼妇人,打量之余,单凭小脚、包头、皱纹三项,判断她应该是这位共产党干部的来自乡间的母亲或岳母,于是拱手道:“老人家好。”孙副处长赶紧解释说:“她是我爱人。”……
他忘不了医务室的王大夫。这位农民出身的医生的医术也许不是特别高明、他取不出国民党战犯身上的日本人的子弹和共产党的弹片,但是他可以痊愈他们心灵的创伤。王大夫永远以他的白色罩衣上的红十字去辉映每一位战犯的脸庞,谁的脸色发黄,谁就会被他送回床位,而替补劳动者,往往是脱掉了罩衣的王大夫本人……
他忘不了朝夕相处的刘管理员。就在邱行湘扛着一箱肥皂从总务科回到胡同去的路上,他看见刘管理员蹲在水龙头下洗衣服。邱行湘刚从刘管理员的身后走过,却不得不绕到他的面前,因为他在衣领上撒下一层邱行湘不认识的粉末。“这是什么?”“碱粉。”“为什么不用肥皂?”“用惯了碱粉,加上国家肥皂不算多。”……
他忘不了素所尊敬的姚处长。为了听取十三个小组的汇报,这位皮肤白皙的知识分子常常工作到夜里12点。就在大前天的组长碰头会上,姚处长又一次显露了他的魄力:“你们回去告诉大家,今后接触调查材料的人,态度尽量好一些。但是对有些动辄拍桌子打板凳的人,可以不理睬他。又要人家讲,又要骂人家,真是岂有此理!今天康泽和沈醉与外调人员吵架,责任不在他们身上,他们不用检讨。”……
午夜扪心,终不能寐。在邱行湘脑海上空高悬的关于共产党人的银幕上,依次出现的便是这样一个个镜头。共产党人也好,国民党人也好,除去后天的色彩,先天都是人。邱行湘这样想时,他开始以别人的同情心来判断自己的行为,从而又以自己的同情心去判断别人的行为。判断的结果,他发现国民党人的行为至少在客观效果上与传统的人伦规范有抵牾和失误之处,以致让圣洁的三民主义蒙上了“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民变蜂起”的污垢。他虽然不能够通过国民党人的举止去动摇三民主义的信仰,但是,他却能够通过共产党人的行为来理解共产主义的事业。
理解与效法,不到一百米的距离。
戊字胡同第四小组里有一个可怜的人。他失去了双腿,凭借缠垫着厚厚的棉絮的膝盖走路。这就是国民党第三军中将副军长杨光钰,黄埔一期生,1947年清风店一役随第三军军长罗历戎被俘。关押期间,他偷了一条毛驴、脱逃石家庄,途中被民兵开枪打断双腿,以致身残。在杨光钰艰难的行程中,他碰见了国民党官场里面碰不见的事情。
邱行湘蹲在杨光钰的前面,让他趴到自己的背上。自此,进澡堂,上厕所、开大会、看电影,他们形影不离。杨光钰胸部有病,背他,必须挺着胸膛走,尽管邱行湘浑身力气,终不免在把杨光钰放回大通铺的时候,洒下几滴汗水来。汗水洒在睡在杨光钰身边的徐远举的手上,徐远举一下子站起来,抓着邱行湘的手说:“你的事情多,从明天起,我来背他!”
邱行湘每当看见徐远举背着杨光钰平稳地从自己身旁走过,总是想到戊字胡同壁头上的那篇批评稿。他觉得奇怪:狭隘的心理可以制造烦恼,宽敞的心胸可以赢得欢快。战书可以化为纸浆,檄文可以变作契约。即使生活在监狱的窄小的胡同里面的人们,也随着宇宙的运动,携手并肩地跨进了文明时代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