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林的学习是分阶段进行的。这种阶段性,体现在每一个报告会上。
平日各个小组通过看书、读报、座谈、讨论,人们各自得到自己的结论。倘若属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情形,则被组长认为“枝节不争”;倘若属于“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情形,则被组长认为“原则不让”。于是各个小组的“黑靶”,纷纷集中到学习委员会那里。学习委员会则在被认为背有“红箭”的人们当中,每次推选出一个人作专题报告。这就是功德林报告会的由来。
报告会是功德林的盛会。每到这一天,来自八角楼下的将军们,手挎马扎,排着队伍,走进戊字胡同,在走廊西侧坐下。会场前方有一张木桌,木桌前方有一张木椅。木椅比马扎并没有高出多少,可是坐在木椅上的报告人,将享有功德林最高的荣誉和地位。
这天的报告人是国民党第四十一军中将军长胡临聪,他的报告题为《我对自由与民主的体会》。
胡临聪在《新生园地》上发表过一系列研究自由与民主的论文。现在就在距他仅有三十米的右侧壁头上,还贴着他的一篇新作。他的文章使得众人五体投地,而文章的作者正坐在众所瞩目的讲坛上,这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但是胡临聪是谦虚的,为了今天的讲稿,他花费了几天的精力。他明白,他是第八组的骄傲,就在刚才走出庚字胡同的时候,他的组长郑庭笈还拍着他的肩膀说:“现在战幕已经拉开,我祝你凯旋!”
胡临聪向人们弯了弯腰,然后直挺挺地坐在木椅上。他利用人们翻开笔记本的机会,伸手去摸讲稿。中山服有四个衣袋,他忘了哪个衣袋装着他弥足珍贵的讲稿。第一个——没有,第二个——没有,第三个——也没有!第四个——有了!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讲稿竟变成了手帕!胡临聪把手帕掏出来,擦干了额上的汗水,然后抬头眺望壁头上的论文,可惜早没了挂在胸前的望远镜……
沉着是军人的秉性。
胡临聪开始了赤手空拳的战争:“自由……18世纪,民主……英国女王……”
郑庭笈猛地站起身,差一点儿没有抓起马扎朝胡临聪掷去:“你在搞些啥名堂?伸手摸摸裤袋,看讲稿还在不在!”
胡临聪终于摸出了讲稿,从而获得了大炮:“第一,民主与自由服从阶级利益:民主与自由是有阶级性的,民主与自由只有具体的没有抽象的。资产阶级民主与自由的口号在18世纪起过骗人的作用,直到《共产党宣言》问世,才将它揭穿。第二,民主与自由是为经济基础服务的:在英国第一次出现议会,就是资产阶级派代表监督英王对金钞如何用法。民主与自由不可能离开经济基础,资本主义的民主与自由是为私有制服务的,社会主义的民主与自由是为发展公有制服务的……”
邱行湘坐在马扎上,在人们的哄堂大笑中,记录了胡临聪的报告。他不敢嘲笑胡临聪,并不是出于少将对中将的态度,他觉得胡临聪即令是纸上谈兵,也显示出战略地带的宽阔。他羡慕胡临聪坐的那把木椅,要是他能坐在上面,哪怕有人捡起石子掷他,他也心甘情愿。但是,他没有资格,他只能坐在马扎上面,记录一个又一个报告人的发言。
合作化是不是搞糟了呢?我看不是。以生猪为例子。过去养猪是农户的副业,现在算在工分里了,这样就提高了生猪的成本,收购价比过去提高了;过去养猪是为了积肥,现在由农业社积累资金,对于肥料收价定得低;饲料问题不能解决。由这三个原因造成的减产,不能说是合作化制度的问题,而是技术问题,是新旧关系变化的问题。
记录在邱行湘的笔记本上的这段文字,是周振强在一个报告会上的发言。就是那个老是把“昙花一现”念成“云花一现”的周老黑,居然换了件崭新的蓝咔叽中山服,坐在木椅上,摆开架势作起报告来了。这对于邱行湘来说,简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然而,世界上发生过的事情,都是真的,邱行湘不得不在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上,写下“周老黑”三个字。而他每次用端正的字体记录别人的文字,总感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片空旷的荒地。
是的,戊字胡同走廊,不再被邱行湘像往日那样,当作北京的王府井、南京的新街口,弥漫着繁荣的气息。当他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的时候,曾经看见杜聿明的手、黄维的眉、胡临聪的悲、周振强的喜,连同刘镇湘的影子。现在,他突然发现,出现在脚下的,原来的那块荒地变成了宽阔的跑道。他不愿在这里久留,他的目光顺着那些奔跑的人们的去向,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