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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维在他的永动机战役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怕试图闯关的有张治中、郭沫若、杜聿明,甚至他的妻子

缝纫室的第一间房屋如果是一朵花,那么第二间房屋就应该是两片叶——六张条桌合拢在屋中,四位手工操作者分坐在两旁。生产棉衣、棉褥的时候,沈蕴存和文强在一旁负责绗,黄维和王秉钺(国民党第五十一军中将军长)在一旁负责铺棉花。铺棉花之前,需要用秤分别称出各号棉衣所规定的棉花的重量。这个工作通常是黄维完成的。然而,就在黄维手中的秤杆保持平衡的时候,他生命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黄维收到了张治中的信!

还是一个月以前,张治中、程潜等人进功德林看望国民党战犯的时候,黄维把他多年心血的结晶——一份关于“黄维永动机”制造的说明书,双手递到张治中手里,务请张治中转交中国科学院鉴定。张治中带走说明书的当天,把它交到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手里。郭沫若即转物理研究所。现在,专家们鉴定完毕,鉴定书由郭沫若签字,由中国科学院盖章,由张治中寄到功德林。

黄维拆开了张治中的信。

鉴定书判决性地写道:任何一种装置,运动一经开始,若无摩擦作用,当可永久继续运动,这在实际上虽然不易实行,但于理论说得通,可以看作一种实际的极限情形。若说什么也不消耗,可得永久工作、此则非但不可实现,而且于理也说不通。所谓永动机,指的是一系统不借助于外界,可产生无限工作,这是违反能量转化和守恒定律的、因此是不可能的。不错,Q=0时,U0—U1=W,若该系统的内能减少,则该系统可以产生工作(W0),如伸长或压缩了的弹簧可以产生工作,但这也是暂时而不可长久的,欲其经久,必须使该系统回返于初状态,能周而复始才可,但若作闭合变化,则 U1=U0,而W=0了。

黄维的两道浓眉凝聚在一起,眼里喷射出足以将手中的纸团化为灰烬的光焰。在他遭受人生的挫折而产生的情绪变化里,这样的表情仅仅是第二次。第一次是1948年淮海战役期间,12月15日国民党十二兵团全军覆灭,黄维当了战俘的时候。那时解放军要他承认罪恶,他承认说:“我最大的错误是打了败仗!”这一次共产党并不要他承认错误,他却在心里承认说:“我最大的罪恶是求教了那些不学无术的人!”

“黄维永动机”的失败以及黄维拒不认输的消息,成了功德林各条胡同最时髦的新闻。与前段时期管理员中间出现的“黄维永动机热”恰恰相反,现在战犯里面出现了“黄维永动机冷”。代表战犯情绪与意志的功德林权力机构学习委员会不失战机,当即在戊字胡同召开了批判黄维大会。

大会主持人是王耀武。他的开场白是这样几句话:“黄维同学的思想改造很成问题。大家有什么意见,都请在这里提出来。现在请大家讲。”

王耀武的讲话是温和的,人们的发言是激进的。一开始,就有人提出“老账新账一起算”的口号。“老账”是指黄维早期在功德林录下的那几首诗,“新账”则是指“黄维永动机”。算“老账”的人并不多(因为知道其事的人并不多),以陈长捷为中心发言人,他讲了一个小时。他认为黄维借于谦的《石灰吟》,自命石灰,洁白无瑕;借石达开的《答曾国藩》,自谓英雄,狂妄自大;借王维的《西施咏》,自比西施,与众不同。而不管是金银财宝还是英雄美女,都只能表明黄维反动立场之顽固,反动气焰之嚣张,反动面目之狰狞……陈长捷旧书底子很厚,他引经据典、广征博引,虽然上纲上线,倒也并无牵强附会、恶意中伤之嫌。

算“新账”的人颇多,而且出人意料地包括与黄维同属陈诚集团的人物。当然,在如何理解“黄维永动机”方面,人们各说不一。杨伯涛认为,从现象上看,黄维是违反自然科学,从实质上看,黄维是对抗社会科学、对抗马列主义:方靖认为,黄维在30年代就参加过对红军的“围剿”,淮海战役中又负隅顽抗,自知共产党不会饶他,因此想靠永动机寻找出路;覃道善认为,作为人民的罪人,应该利用有生之年加速改造,但是黄维把绝大部分时间用在发明创造上,这就是不务正业,逃避改造,宋瑞珂认为,黄维性情孤僻,严峻寡恩,整天在找出气孔,不搞点花样过不了日子,因此一切不轨之举都是他的阶级本质决定的……

黄维是孤立的。但是他不是“孤立”在批判大会的台前,也不是“独坐”在批判大会的堂后,而是与平日听报告一样,坐在战犯们中间。这样的批判大会对于高墙外的人们来说,也许感到不合常规,然而它确确实实强化了批判的主题,如果批判确确实实在于说理的话

黄维坐在马扎上,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冷淡是热情的另一种表达形式。他不愿意对于身外物耗费他哪怕是一卡的热量。他的耳朵浮动着人们“嗡嗡”的噪音,他的心里回响着永动机“嚓嚓”的旋律。如果他也同意对黄维的错误进行追究,那么他现在的结论是:黄维兵团的失败是因为黄维的缘故,“黄维永动机”的失败也是因为黄维的缘故。既然如此,他个人将要付出百倍的努力。

这首先要冲破家庭的阻力。

黄维的妻子蔡若曙,在上海一家图书馆做抄写工作,几乎每年都要专程来北京看望她的丈夫。蔡若曙一年到头省吃俭用积蓄一点儿路费是不容易的,可是她只有在见到黄维的时候才尝到生活的困苦。淮海战役之中,国民党十二兵团全军覆灭以后,唯一漏网的兵团副司令胡琏在南京,向兵团各部团长以上的眷属,每人发放三十两黄金。兵团副司令兼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第十军军长覃道善、第十四军军长熊绶春,连同数百名军官的妻子都领取了这笔“抚恤金”。而兵团司令黄维的夫人拖儿带女赶到南京的时候,却遭到胡琏一顿臭骂:“十几万人都死在黄维手里,他就是死了,也是活该!”结果,蔡若曙两手空空,被胡琏的老婆轰了出来。在功德林会客室里,蔡若曙曾经流着眼泪将此事告诉了黄维。黄维体察不出半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厉声呵斥妻子不要多话,却如同胡琏那样,对蔡若曙一顿臭骂:“你吃了几碗干饭我还不知道?你还要来教育我,你装什么进步!”这次,蔡若曙几乎是为“黄维永动机”而来。她去年从功德林曾理员那里听说了丈夫的新的事业以后,并没有当即劝告黄维。她花了一年的工夫,几乎问遍了她在上海能够接触的所有的人,证实“黄维永动机”绝然没有希望之后,蔡若曙带着希望,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赶来功德林会客室。可是妻子的最大的苦心,却招致了丈夫的最大的恼怒。黄维暴跳如雷:“你懂个屁!你给我滚!”

蔡若曙淌着眼泪走了。杜聿明等人挽着袖子来了。他们是奉管理处的命令前来帮助黄维设计“黄维永动机”的。杜聿明酷爱机械。也酷爱数理,或者可以说,他精研机械,正是以精研数理为基础的。由他来担任“黄维永动机”设计人员黄维的助手,应该是十分恰当的人选,而且尽管杜聿明不相信“黄维永动机”的制造原理,但他还是当作一项重大的任务,笑眯眯地走到黄维跟前来了。殊不料黄维将手一挥:“不要,不要!你们都不懂,你们都不懂!”

黄维爱永动机,超过了爱妻子;黄维相信自己,也超过了相信别人。但是与此同时,他爱书本,相信书本,又超过了一切。他是他的意志的皇帝,却是他的书本的奴隶。

杜聿明也好,黄维也好,国民党战犯们大都迷信过自己的学识和价值。而他们是否知道:能够被社会承认的东西,都必须接受生活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