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濂的发言稿堪称政治与艺术的结合,范汉杰携一大捆高等数学书本进了功德林,廖耀湘能全文背诵《哥达纲领批判》
这个地方就是己字胡同,缝纫室隔壁的图书室。
这是一间二十四平方米大小的房屋。四壁共有八个木制书架;书架之间的壁头上,挂着七八个报夹;报夹下面,摆着条桌;条桌上面,放着各类画报与杂志;条桌旁边,是与条桌配套的木凳。
木凳上面,不断变更主人。唯有进门左侧的一张柜台旁边,是一个固定的座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功德林图书室管理员庞镜塘。庞镜塘剃掉胡须之后,显得更漂亮了,倘若他现在能够与妻子见面,妻子一定会更喜欢他。不过在妻子喜欢之前,他赢得了功德林朋友们的喜欢。庞镜塘的别号叫作哩然,人们称他为老嘿。不管谁走进图书室的大门,哪怕是咳嗽一声,庞镜塘也会立地而起,应声连连。这样的时候,庞镜塘像一个茶房老二,他会笑容满面,招呼来客,介绍书目;需要借阅图书,必须在他那里登记,如果不按期归还,庞镜塘则像一个地主管家,板起面孔,不惜追到人家的房间里咄咄相逼。
对于邱行湘来说,庞镜塘本人从来不曾造成过对他的威胁。他的压力来自庞镜塘时时叱呵的人。就拿他的第一组的组员来说吧。宋希濂除了长于理论学习而外,好读世界文学名著,平日聊天多以小说为题。单是大卫·科波菲尔的故事,宋希濂就讲过不下十次(邱行湘至今还记得英国有一个“大尉”科波菲尔——不是“少校”科波菲尔)。这样的结果,使宋希濂的发言或讲稿显然地成为政治与艺术的结合体。特别是宋希濂结合自己杀害瞿秋白的罪行谈共产党宽大政策的发言稿的末段文字:“我国历史上这位杰出的革命家、文学家竟死于我之手,将我碎尸万段亦不足以蔽吾之辜!解放初期,我自认是必死之人,万不谙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宽恕了我的罪恶,且伸出巨手,将我的灵魂从罪恶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给予重新做人的机会。党之于我,恩深再造矣!”邱行湘称之为情文并茂的佳作;范汉杰是清朝末年测量学校的高才生,他是与他购备的一大捆高等数学书本一起进功德林的。邱行湘曾经对他整日做数学题大为不解,范汉杰解释说:“我对数学下过不少工夫,舍不得荒废。何况将来我出去靠什么吃饭?现在温习温习,以后我到大学讲课去。”当然在黄维发明“黄维永动机”被大会批判为“逃避改造、对抗改造”之后,许多人也给范汉杰提了意见,希望他以改造思想为主,准备谋生为辅,不要本末倒置。范汉杰以为然。不过他并没有放下书本,他拿起了《毛泽东选集》,怀揣着与数学同等的兴趣与热情;廖耀湘是与黄维齐名的“书呆子”,他倾注在马列主义上的心血并不比黄维倾注在“黄维永动机”上的心血少。迥然不同的是,黄维的土地一片荒芜,廖耀湘的土地一派葱茏。大凡有关当年各个社会主义国家公布的国民经济成就的统计数字和百分比,廖耀湘均能对答如流。全文背诵《哥达纲领批判》,更是他的只此一家的好戏。
邱行湘在功德林的地位,是依靠他的体力劳动来维持的。几年来,他一直是功德林蔬菜组的负责人。每当他和他们挑着粪便走向院后的菜地,或者他和他们挑着青菜、萝卜走向院前的食堂,都被他视为最伟大的时刻。他把人的力量和人的力气的概念等同起来,直到别人的脑力劳动赢得了最大面积的丰收,赢得了尽管他不十分情愿的然而却为绝大多数人一致通过的认可,他才开始意识到不读书原来是一个不小的错误。如果没有那一块菜地,他发现他在功德林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
邱行湘奇怪他居然能够安之稳稳地坐在马扎上。他想起了批判黄维大会的情景。“黄维永动机”的失败,被他看作是陈诚军事集团的新的悲剧,而批判陈系在大陆的最高将领黄维,被他看作是他和陈系其他被俘将领的耻辱、邱行湘没有想到、陈系诸将领闪电式地摆脱窘境而一跃成为光荣的发言人。他注意到,宋瑞珂和方靖的发言之所以能够引起会场的震动,除了内容期实而外,重要的原因是说理精深。他不明白宋瑞可怎么突然成了含而不露的“东西”,也不明白方靖怎么突然成了大智若愚的“家伙”,但是他希望成为他们。他对自己的未来做了一次设想,假定他能够在报告会上发言,那么他缺少的不是内容而是理论。
荒土能够生长饥饿,厨房已经打开大门。生活到了这般地步,邱行湘才走进图书室里,开始了新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