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1月10日上午9时。缕缕阳光透过功德林大礼堂窗口的玻璃,倾洒在两百名国民党战犯的胸口上。
北京战犯管理处姚处长站在讲台中间。这位饮过延河水的知识分子,永远用一种清亮的声音说话。他的个子很高,显得消瘦;他的手势很低,似乎软弱。然而,他富有魄力——他的魄力来自他的语言所阐明的思想的力量。
“大集中的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加速改造。这是党中央和毛主席亲自拟定的促进改造的具体措施。”
“于人民有罪的人的改造,有一个由强迫改造到自觉改造的过程。如果没有这个过程,是不可能真正改造好的。现在,强迫改造的阶段过去了,自觉改造的阶段来到了。”
“今后的学习、劳动、生活的管理,由你们当中自由民主选举产生的学习委员会来承担。学习委员会与管理处之间的关系,你们和管理人员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建立在自觉改造的基础上的关系。”
“从现在起,可以与家属自由通信,可以接待亲友访问……彼此之间的称呼,一律称同学。”
“不久,将要组织大家参观祖国的建设。‘百闻不如一见’呵!”
功德林大礼堂里鸦雀无声。现在国民党战犯可以讲话了,可是他们讲不出来;本来脸上有笑容的,现在甚至想哭。
五分钟以后。
功德林大礼堂里人声鼎沸。现在国民党战犯应该讲话了。讲不出话的,也在喃喃作语;已经掉下泪的,挂着眼泪微笑。
“皦皦之节,可使顽夫廉;拳拳之忠,可使薄夫敦。”共产党的政策像太阳一样温暖,共产党的政策像月亮一样圣洁,全体国民党战犯在共产党的太阳和月亮的照射下,每一个人都看见了自己心脏的跳动、血液的循环,每一个人都发现了在这块失去了的土地上并没有失去的“自我”。
邱行湘坐在大礼堂的右角,他想找人说话。扭头处,正看见罗历戎。罗历戎朝他点点头,他却说不出话来——他在北京功德林会议之中,蓦地想起北平居仁堂会议。
那是1947年10月上旬,蒋介石在居仁堂召开华北军事会议。到会的有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行辕副主任吴奇伟、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孙连仲、十二战区司令长官傅作义、十二战区副长官邓宝珊、十一战区副长官兼北平警备司令陈继承、十一战区参谋长宋肯堂、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李文、新编第三军军长池峰城、总统特派视察官罗奇、国防部第三厅厅长罗泽闿、北平兵站总监吕文贞、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空军华北军区司令徐康良、青年军整编二〇八师师长吴啸亚、第三军军长罗历戎、十三军军长石觉、十六军军长袁朴、九十二军军长侯镜如、九十四军军长牟廷芳、第五师师长邱行湘、第九十四师师长陈鞠旅、第九十五师师长段潭、第七师师长李用章、第二十二师师长冯龙、第三十二师师长刘英、第一〇九师师长周士寅等四十余人。
邱行湘坐在居仁堂的左后角。他的右边坐着罗历戎。
邱行湘完全记得,罗历戎是怎样站起来,操着四川渠县土话向蒋介石报告石家庄防务情况,说明持久守备石家庄,部队粮秣补充困难;蒋介石又是怎样挥动手势,操着浙江官话对罗历戎破口大骂……
邱行湘完全记得,蒋介石是怎样声嘶力竭地命令各部不时出击争取三动,抱着有我无敌的决心,达到统一建国的目的;李宗仁又是怎样有气无地号召各部遵照“总统”各项指示,有计划有准备地做好秋季作战准备……
就是在这次居仁堂会议上,罗历戎接受了增援保定的决定。不久保北占役发生,罗历戎和第三军副军长杨光钰率领第三军主力北上,在清风店附近被歼,罗历戎、杨光钰被俘。这仅仅是居仁堂会议后第十二天的事。
就是在这次居仁堂会议后,邱行湘被升任青年军整编二〇六师师长,离开华北焦土,飞赴中原战场,主持洛阳战事,结果束手就擒。这仅仅是居仁堂会议后不到半年的事。
居仁堂上秋风萧瑟,功德林里春光明媚。
邱行湘与罗历戎在八年前的秋风里分手,在八年后的春光中重逢,各自都少不了一番人生感叹。可是他们谁也不愿意在春光里唏嘘,彼此亮着眼睛,把对方看个端详,算作是最深沉、最炽热的交谈。
“此时无声胜有声。”邱行湘内心的情感,实在非一日可以尽言。国民党树倒猢狲散,就拿居仁堂里曾经正襟危坐的国民党人来说,有的战死,有的流落异乡,虽然大部分人逃去台湾,但那里毕竟不是归根之地。昔日的居仁堂会议,无疑是敲响了他和他们死亡的丧钟。而共产党把大陆上的国民党人集合一体,济济一堂,虽然不及起义将领人生顺畅,但也有一个心安理得的归宿。所以邱行湘毫不怀疑,今日的功德林会议吹响了他和他们的新生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