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春天。
1956年1月,北京战犯管理处宣布全国国民党战犯大集中。在这前后,来自沈阳、济南、抚顺、昆明、重庆、西安、武汉、天津、保定等地的二百多名国民党高级军官陆续进入功德林的大门。
他们当中有国民党第二绥靖区中将司令官兼山东省政府主席王耀武、国民党第二绥靖区中将副司令官李仙洲、国民党第二绥靖区中将副司令官牟中珩、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山东省党部主任庞镜塘、国民党东北“剿总”中将副总司令兼锦州指挥所主任范汉杰、国民党第六兵团中将司令卢濬泉、国民党第九兵团中将司令廖耀湘、国民党十七兵团中将司令刘嘉树、国民党四十九军中将军长郑庭笈、国民党新五军中将军长陈林达、国民党整编第九十六军中将军长陈金城、国民党陆军中将副总司令唐垚、国民党华中军政长官公署中将副长官兼第三兵团司令张淦、国民党浙西师管区中将司令兼金华城防指挥周振强、国民党第三军中将军长罗历戎、国民党第三军中将副军长杨光钰、国民党第七十九军中将军长方靖、国民党河南第一路挺进军中将总指挥王凌云、国民党太原绥靖公署中将副主任孙楚、国民党第七十三军中将军长韩溶、国民党西南军政长官公署中将副长官孙渡……以及曾扩情、徐远举、王陵基、沈醉、杜建时等人。
从功德林的各条胡同里,也相继走出杜聿明、黄维、宋希濂、梁培璜、董益三、康泽、陈长捷、林伟俦、沈蕴存、文强、杨伯涛、宋瑞珂、覃道善、邱行湘等人。
这是大陆上国民党高级军官的一次大团圆——每个人都按捺不住重逢的激动。然而,这毕竟不是一次胜利的大会师——每个人都维护着难言的情绪。所以,此间的见面就形成一种矛盾的局面:人人都在捕捉自己熟悉的面容,同时,人人都在回避自己熟悉的面容。由于管理处规定见面时不能说话,这几乎从客观上解除了每个人的窘境,使他们尽可像昔日那样不失身份地点头、微笑。
情形正是这样。目光相碰之处,认识的在微笑,不认识的也在微笑。千言万语,喜怒哀乐,尽在这一笑之中。
情形不完全是这样。王耀武看见文强时,留给他人的笑容遁飞天外,审视文强的眼睛睁得溜圆。
——这几乎是一个笑话。
王耀武和文强同在山东解放军官教导团时,王耀武结识了一个自称是满洲国外交大臣张燕卿的“战犯”,此人会测字算命,王耀武钦佩不已。某日,王耀武在文强面前百般推崇他那位新交,并愿意为文强介绍与此人一识。翌日,王耀武把文强带到操场角落,那人慢慢走到文强跟前,观了一番气色,然后命令文强朝东走十步。文强十步走完,还来不及掉头,那人已飞奔上前,双手合拳道:“将军驿马已动,红运当头,不出十日,必有喜讯,可贺可贺。”果不其然,文强在第八天头上离开山东。王耀武不知文强被押解北京,满以为提前获释,于是对那人愈发五体投地,以活神仙尊之。其实那人真名叫谢介石,原是徐州的江湖术士,瞅住共产党优待战犯的空子,自称漏网之鱼,前来自首报到,图几日三菜一汤。王耀武既不知文强获释是假,也不知谢介石骗人是真,所以七年之后又与文强在监狱中相逢,他只有目瞪口呆、啼笑皆非了。
以上是在公众的场合下见面的两种情形;以下是在私下的场合下见面的两种情形。
范汉杰刚走进厕所,文强便尾随进去。眼见四下无人,文强低声道:“你的林氏夫人(范汉杰的妻子是林则徐的孙女)从锦州逃出来啦!”范汉杰自锦州战役被俘后,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妻子的消息。他口里虽然连说“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但是眼睛死死盯住文强不放。文强继续道:“林氏夫人在道上碰上一个农民,她给了他金子,农民用毛驴把她送到葫芦岛林伟俦那里(林伟俦曾于1948年9月率六十二军增援葫芦岛,12月回到天津),林伟俦又把她送到北平见蒋介石。蒋介石给了她十万块钱,她就回福建去了。”范汉杰连连点头,同时又连连摇手:“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真正没有说话的情形还是有的。
方靖在澡堂里洗澡,眼见澡堂里众人相继离去,最后还剩下一个人,在他背后走来走去。他回首看时,是邱行湘。邱行湘曾是他的直属部下,又同是江苏人,交情甚深。现在澡堂里虽然只有他们二人,但方靖不便启口,邱行湘也不便说话,于是二人越坐越近,最后几乎是背贴背,各洗各。打破沉闷的是邱行湘,他没有用口,他用手——他扭转身去,用手替方靖擦背。擦完之后,照坐如初。然后方靖也扭转身来,用手替邱行湘擦背。擦完之后,依旧相背而坐。就这样,他们合坐二十分钟,谁也没讲一句话。以致尔后邱行湘给方靖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你。管理处规定的东西,我不能不遵守。”
其实,军人们也未免太性急了一点儿。沉湎往事的微笑和言谈,只能披戴上一层悲剧的色彩;展望未来的微笑和言谈,才是一幕喜剧的主题。国民党将军们大团圆的本身,便宣告着大陆上国民党人悲剧的结束、喜剧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