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邱行湘唯一碰到的钉子是康泽,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他后面保驾的也是康泽(1 / 1)

在整编后的学习小组里,尽管都是清一色的从战场上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军人,但是由于没有陈诚集团的,邱行湘不仅没有回到娘家的欢欣,反倒增添了生活在陌生环境里的苦闷。如果说他在先前的小组里是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匹马单枪闯人生,倒觉得悠闲自在的话,那么现在他明白,他必须付出巨大的精力,去应付那些没有被共产党消灭掉而随着人体走进监狱里来的国民党官场里形形色色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他开始思念起陈诚系的同僚来(其实,杨伯涛、宋瑞珂、覃道善等人,在此前不久,已由北京广安门转至功德林,只不过在另一条胡同里,邱行湘未能与他们见面)——因为在他看来,他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无须重新建立的。

邱行湘此间认识的人,只有宋希濂。1943年陈诚出任远征军司令长官的时候,长官部设于滇缅边境上的弥渡。邱行湘作为远征军长官部副官处长,曾由弥渡去相距不远的大理看望驻在那里的宋希濂。熟人见面,表情是自然的、传统的。邱行湘像当年看望他那样,向他问候;宋希濂也像当年接见他那样,向他点头。邱行湘唯一感到不自然的、反传统的,是宋希濂对他廉价地露出了笑容。

邱行湘虽然是第一次与陈长捷、林伟俦、梁培璜、文强、沈蕴存见面,对他们却是早闻大名的。当然在他们得知洛阳战役的主将就是邱行湘之后。也表示“久仰,久仰”。

邱行湘唯一碰到的钉子是康泽。

作为一个正规军人,邱行湘素来不愿理睬军事以外的事情。陈诚时常对部属说:“国家党政大事,有领袖负责,大家不必过问。”所以,即令康泽等人搞起来的国民党复兴社活动范围很广,差不多整个国民党军队中都有人被吸收进去,但独在陈诚集团被挡了驾。1933年起任十一师师长的肖乾,早在大革命时代就在国民党的二十一师里当了陈诚部属,他和陈诚关系之深,非他人可及。肖乾有一次到南京,因为他出身黄埔一期,免不了和复兴社首要分子、他的同期同学贺衷寒等人应酬往来,因而被拉入复兴社,当了一名挂名的干事。此事为陈诚所闻,大为震怒。适逢肖乾带十一师在宜黄草苔岗打了败仗以后,为了激励军心,自行颁发了一套旗帜、臂章、番号。陈诚到十一师视察时,发现部队变了样,更以为肖乾背叛了集团,于是怒不可遏,立即把肖的师长撤了,代之以副师长黄维。此事使整个陈系格外警惕。邱行湘作为陈诚的老部属,更是把“军人不问政治”奉为圭臬,对复兴社嗤之以鼻,对复兴社书记康泽亦不屑一顾。

然而,这只能是邱行湘内心的东西。蒋介石是国民党复兴社社长,康泽是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邱行湘不能不对康泽敬畏三分。所以他满脸堆笑地对着康泽迎上前去,殊不料康泽纹丝未动,对邱行湘连眼皮也不肯抬一下。邱行湘一阵尴尬,面红耳赤,不便立即退转身去。他站在与他个子差不多的康泽面前,心中顿生千钧之力,咬着牙齿在心里骂道:你给我放明白点,这不是当年国民党的朝代了,你那官衔早已过期作废。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我是共产党任命的组长,我有权力,我有火柴!退一万步,我邱行湘也不是马马虎虎的军人!

其实,邱行湘真正的苦恼,并不在康泽身上——康泽并没有挡住他的去路——在一定意义上,康泽为他的行驰大开绿灯,

这是在小组学习的时候。学习的资料多以报纸为主。康泽不发言则已。一发言就照着报纸读。非但如此,他的声音又特别小,别人要他读大声点。他就大声吼:“你高兴听就听,不高兴听就不听!”于是乎,学习落后者,康泽也——这就成为整个小组的公论。

邱行湘在发言时,可以不看报纸,把当天社论或头条新闻的内容大体复述一遍。可是若有人问及社论的指导作用、新闻的社会意义,他就结结巴巴,喃喃作语了。

宋希濂、陈长捷、文强、沈蕴存等人就与前二者大有区别。譬如说,宋希濂可以将马克思关于在进行社会主义社会总产品的分配时,和生产没有关系的一般管理费用应当极为显著地缩减,并将随着新社会的发展而日益减少的思想来解释共产党“勤俭建国”的长远方针;陈长捷可以将马克思剩余价值学说所阐明的关于真正的财富是在于生产出尽可能多的使用价值但价值尽可能少,换句话说,也就是在尽可能短的劳动时间内,有尽可能大的物质财富的余额创造出来的道理来赞赏共产党调动劳动者的社会主义积极性的根本措施……

别人在发言中所具备的马列主义的理论水平和认识水平,使邱行湘大吃一惊,相形见绌。他完全明白,倘若不是康泽在他后面保驾,他必定要成为全组的尾巴。这对于比一般的军人性子更急、脾气更躁的邱行湘来说,简直是要老命的事。他不能容忍人们仅仅从洛阳战役来认识他,他需要人们从一组之长来承认他。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拿起了别人已经放下的书。

“理论是行动的指南针。”——读到列宁的这句话的时候,他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理解,是多么的可怕,当理解者从它得不到好处的时候。”——读到马克思的这句话的时候,他连连点头,拍案叫绝。

这时候,功德林的学习改为自学为主。倘若邱行湘能够像洛阳战役的尾声那样,“哪怕多坚持几分钟也好”,那么他可能对世界的认识更科学一些。但是,他的才能并不表现在读书方面。正如他不适宜当参谋而适宜带兵打仗那样,他是一个实干家。当然他毫不怀疑他的智力,他担心的是他只读过几年私塾的根底,要在功德林里充状元,康泽也比他更有条件。于是,他在望尘莫及之余,想起了兵家的一句名言:扬己之长,攻彼之短。

邱行湘之长,是他在学习小组里已经具有绝对权威的力气。关于这一点,组员们是无一不折服的。当他眼睛鼓圆的时候,人们怀疑他一只手可以连根拔起一株柏树来。就在人们的折服之中,邱行湘尽情地发挥着他的优势:在翻新粪池时,他第一个跳下粪坑,把几十斤重的石头,高高地举过了头:在挑水送饭时,他肩挑两个深铁桶,在碎石路上轻轻地迈开了腿……这实在是他最得意的时候——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坚信条条胡同通大门。共产党人常说改造看行动,他不正是有行有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