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捷对《资本论》的顶批叫文强大吃一惊,他停止了唐诗宋词对身体的疗养,开始了马列经典对灵魂的急诊
文强在四年时间内住了三次医院。他患有淋巴结核。文强高且瘦,脖子长而细。平日他的脖子就从来没有圆过,现在一个连一个的疙瘩,更是像长在他暴露在脖子两侧的青筋上。他只得躺在复兴医院的手术台上,接受开刀。
这位当年淮海战役中的国民党徐州“剿总”副总参谋长,此刻倒显露出军人的气质。虽然注射了麻醉剂,但毕竟有些知觉,当医生用刀划破他脖子上的疙瘩,开始将其中的黄脓往外扒的时候,只见他咬着牙,淌着汗,鼓着眼,伸长脖子,一动不动,半声未哼。就这样,他配合医生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手术:不仅把他的淋巴腺割了,也把他的扁桃腺割了。以致他百病全除,健康如初,平日连感冒也不容易患。
养病之中,陪同他住院的管理员问他需不需要看书,如果需要的话,又想看哪方面的书。文强对共产党治好了他的病,是充满感激之情的;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的胜利,更使他对共产党由衷钦佩。所以他回答管理员的语句是可以认为发自其肺腑的:“医生治好了我的躯壳,再找一个医生来治治我的灵魂吧——凡有助于思想改造的书,都行。”
管理员替他请来了一个非凡的医生——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二卷——这是管理员从陈长捷那里借来的。
文强接过《资本论》,看见封皮上的“陈长捷”三个字,暗自冷笑道:一个晋军军官,有何能耐附庸风雅?带兵打仗我文强不敢夸海口,舞文弄墨难道输给你陈长捷不成!
文强在这里并非出言不逊,他是当年黄埔四期第九次招生八百人当中的第三名。幸亏那时考试不考《资本论》,否则文强只有名落孙山的厄运——在他的文字水平大大超过当年的今天,他居然从第一页起就不知马克思所云。然而就在他头晕脑涨的时候,他看见了陈长捷端端正正写在书上的顶批。
《资本论》第一卷第六十九到七十页,有一段文字为:“由此可见,一个商品所有者必须得到另一个的同意,从而,依双方共同的意志行为,才在让渡自己的商品时,占有别人的商品。他们必须互相承认是私有者。……在此,人是以商品代表者,以商品所有者的资格互相对待的。在研究的进行中,我们将会知道,人的经济化装,一般只是经济关系的人格化。他们是当作这种关系的担负者来互相对待的。”
陈长捷对这段文字的顶批是:
“从抽象到具体,这种政治经济学方法,符合历史发展的逻辑。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最终是阶级与阶级的关系。”
《资本论》第一卷第十六页写道:“劳动作为使用价值的创造者,作为有用劳动,是不以任何社会形态为转移的人们存在的条件,是永久的自然的必然性。”
陈长捷在这段文字下面画上曲线,所加的顶批是:
“构成价值的是抽象劳动,创造使用价值的是具体劳动。抽象劳动也不能够离开物质过程。共产主义的分配原则之必然性,盖出于此。”
《资本论》第二卷第三百八十四页写道:“不仅积累的资本,可以是资本化的剩余价值;原垫支资本的一部分,也可以是资本化的剩余价值。”
陈长捷的顶批是:
“生意人的诀窍,剥削的秘密。”
《资本论》第二卷第五百八十七页写道:“资本主义生产的存在,一般不能没有国外贸易。”
陈长捷的顶批是:
“扩大再生产是资本主义文明时代的产物,随着资本主义势力竞争,国外市场成为资本主义赖以生存的条件。国外市场是有限度的。并且国内市场不能帮助克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和生产社会性与私人占有的矛盾。此看来,国外市场并不是受溺者理想的陆地(战争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
文强看了陈长捷的顶批,不觉大吃一惊。《资本论》是不容易看懂的书,陈长捷能够密密麻麻地写下个人的一得之见——不管这个见解中肯与否——可见陈长捷是真正看进去了。且不说深钻共产党人的经典著作,单是建立起一个理解客观世界、认识客观世界的信心,文强以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事。因此,文强断言,陈长捷手捧《资本论》的时候,一定能出了他在动手术时的痛苦表情,同时付出了比他伸长脖子、听凭医生扒出黄脓时更难忍受的精神代价。
文强以前没有和陈长捷见过面。当他得知这位蓄意研究马列的晋军将领是保定军校六期毕业生第一名时,不禁对陈长捷愈发敬重。他研究了陈长捷的心理,发现他善于吸取战场上的教训,为了在人生的战场上成为永操左券的将军,陈长捷从“知己知彼”做起。这于文强是不小的启迪。他认为,凭陈长捷的才智和头脑,决不会去种没有收获的庄稼——认识共产党的这块土地,是愿意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下去的国民党人的第一课。文强停止了手中的唐诗宋词对身体的疗养,开始了手中的马列经典对灵魂的急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