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22日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那一天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温家宝同志邀请我们到中南海座谈基础教育改革。

2006年下半年，国务院当时计划召开改革开放以后的第四次教育工作会议，计划发布《中国教育发展纲要（2006—2020）》。为了决策的科学性，总理说要召开几个座谈会，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此次是第二次座谈，谈基础教育的改革。为了谈得充分一些，只请了五个人，有原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原北京市教育局局长陶西平，华东师范大学叶澜教授，南京金陵中学校长丁强，成都草堂小学校长蓝继红和我。陪同温家宝同志参加座谈的有时任国务委员华建敏、陈至立，还有时任国务院副秘书长陈进玉，时任发改委主任马凯，以及时任教育部长周济等。

上午9点整，温家宝同志走进会场，和我们一一握手。座谈会开始，温家宝同志先说：“我们明年要实现免费九年义务教育，这是中国历史上很大的举措。也就是说以后农村孩子上小学初中就不再缴费了，贫困地区国家还补助他们的生活费。今天想请大家来谈谈基础教育如何改革，我们最终目的是要把基础教育办好，提高孩子们的学习质量，提高整个民族的素质。”

大家开始依次发言。叶澜教授第一个发言，她讲了课程改革，介绍了她的新基础教育实验；接着金陵中学的丁校长、草堂小学的蓝校长介绍了他们学校的改革和经验；陶西平同志发表了关于实现教育公平的意见和民办学校的政策建议。温家宝同志听得非常认真，随时记下笔记，有时还插几句话来呼应发言人的意见。最后轮到我发言，教育中的重要问题前面几位都讲到了，我讲什么呢？我想，我是研究比较教育的，就讲讲世界教育发展的趋势和中外教育的比较吧。

我说，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教育取得了很大成绩，这是举世瞩目的。最近修订的义务教育法已经由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这是我国教育史上又一个里程碑，必将带来教育发展的**。但在发展过程中也遇到很大的矛盾和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发展中遇到的问题，世界各国在教育发展过程中都遇到过类似的问题。今天我想介绍一下世界教育在半个世纪以来发展的情况和经验。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世界各国教育发展大致经历以下三个大的阶段。

第一阶段是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这是教育大发展大改革的年代。50年代以前，即使是发达国家，中等教育都还没有普及。高等教育毛入学率除美国以外都没有超过10%。但是到了60年代末，发达国家基本上都普及了12年的中等教育，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也达到了15%左右。特别是1957年苏联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刺激了欧美教育的改革。美国人认为，苏联此举动摇了美国在军事和科学技术方面的领先地位，认识到国际竞争的先决条件是高质量的教育和大批训练有素的人才。于是1958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教育史上著名的《国防教育法》，强调“国家安全要求最充分地发展全国男女青年的智力资源和技术技能”。主要内容包括三项：一是加强基础教育，提高中小学数学、自然科学和现代外语三门课程的水平；二是加速理科实验设备的更新；三是设立奖学金鼓励有才华的青年进入大学学习。美国为了落实这个法案，花了41亿美元。这个法案开创了美国历史上联邦政府直接拨款支持教育。这次改革编写了一批新教材：新数学、新物理、新化学等。虽然新课程因为太深太难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但是这次课程改革影响到世界各国，而且确实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

第二个阶段是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是学习化社会、终身教育思潮兴起的时代。终身教育是在60年代中期提出来的，它的背景是科学技术革命带来的生产的变革。1973年石油危机，西方失业人数增加，要再就业就得学习，因而就出现了终身教育的思潮。关于终身教育，我一开始不理解。1974年我去巴黎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十八届大会，看到终身教育是发达国家提出来的，按照“**”的思维定式，以为这是资产阶级教育思想。“**”结束以后看到《学会生存》这本书，讲到科学技术的发展引起生产的变革，造成工人流动、失业，要适应这种生产变革，就要不断学习，终身学习。后来发现马克思的《资本论》早就讲到，大工业生产造成了劳动的交换、职能的更动、工人的全面流动性，这才认识到终身教育是先进的教育思想。终身教育思想在70年代得到世界各国的认同，许多国家通过了终身教育的法律，加强职工的继续教育和专业培训，以适应科技进步带来的生产变革和经济转型。

第三个阶段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是教育民主化、提高教育质量的时代。随着世界和平发展的进程和国际竞争的日益激烈，教育民主化和提高教育质量的呼声越来越高。教育民主化的重要体现是1990年在泰国召开的全民教育大会，大会把教育视作一种基本人权，提出满足全民的基本学习需求。同时鉴于教育大发展带来的教育质量问题，提出要全面提高教育质量。80年代日本和德国在汽车、电子产品等方面超过美国，美国立即有危机感。为此美国于1983年发出了“国家处境危险，教育改革刻不容缓”的呼声；1989年制定了《中小学数学课程及评价标准》；随后又制定了《国家科学教育标准》，明确规定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学习目标；1994年又制定了《社会学科课程标准》。1991年老布什总统提出重建美国学校与《2000年教育计划》。克林顿总统执政后，以追求教育质量优异为目标的教育改革进一步深入，并由国会通过了《2000年目标：美国教育法》。英国也在80年代开始了新一轮的教育改革。1988年英国议会通过了《1988年教育改革方案》，规定1989年起全国所有公立中小学实行统一课程，规定开设两类课程——核心课程和基本课程，制定统一标准，改革考试制度。日本于1984年开始拉开了第三次教育改革的序幕。1984年中曾根首相成立了临时教育审议会，审议会三年中提交了四次咨询报告，提出八项基本指导思想：（1）重视个性原则；（2）重视基础；（3）培养创造性思考能力和表达能力；（4）扩大选择受教育的机会；（5）教育环境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6）向终身教育体系过渡；（7）适应国际化社会；（8）适应信息化社会。

世纪之交的世界教育也遇到许多困难，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学习需求的迅速增长与社会满足这种需求之间的矛盾，各国都遇到教育财政的困难，包括发达国家；二是教育与就业关系的矛盾，许多国家出现了“高教育、低就业”的现象；三是教育中存在严重不平等现象；四是学生的全面发展和个性的充分发展被忽视；五是教育管理效率低下，公共教育体系僵化，资源浪费严重；六是教育失败现象严重，学生有厌学、逃学、吸毒、自杀、欺侮弱小等现象，严重地影响人口素质和社会安定。

纵观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世界教育的发展，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发展趋势。

（1）教育的民主化和教育平等。20世纪60年代以来，教育民主化逐渐成为世界教育的主要趋势。教育民主化的核心是教育平等。教育已经不只是为了发展经济的需要，教育是一种人的权利，人受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个体自由、和谐、全面的发展。教育应该给每个人提供平等的机会，同时要承认差别，因材施教。为了实现教育平等，各国都制定了照顾弱势群体的计划。例如美国的“提前开始计划”，又称“开端计划”，由联邦政府资助贫困家庭儿童的早期教育；法国的“教育优先发展区”计划，1999年我到法国访问，听说“教育优先发展区”，以为是发展重点优质教育，后来才知道是给移民贫困地区的优先政策，他们的经费比别的地方多，教师编制也宽。

（2）教育终身化。终身教育是在科技迅猛发展和知识社会形成过程中发展起来的一种国际教育思潮。它强**育应该贯穿人的一生，主张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互相沟通，互相促进。终身教育不是另搞一个系统，而是把一切教育都纳入到终身教育体系。小学也要实施终身教育，教育他们有终身学习的意识和能力。有的专家说，现代教育就是终身教育。党的十六大提出，我国要形成全民学习终身学习的学习型社会。我的理解是学习型社会就是以学习求发展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企业要成为学习型企业，学校要成为学习型学校，社区要成为学习型社区。

（3）教育的信息化。信息技术的发展对教育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

（4）教育的国际化。现在国际交往越来越频繁，国际合作越来越广泛。留学生越来越多，各国互相承认学位、学分等，都是教育国际化的表现。

（5）普遍重视教育质量问题。许多国家都把提高教育质量作为增强国家综合实力的重要措施。拿现在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来说，美国经常有危机感、忧患意识。我到美国去，问他们为什么经常提到危机，他们说危机总是与机遇并存，有了危机感就会认真改革。当20世纪50年代苏联卫星上天，美国提出《国防教育法》，说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原因是中小学教育不如苏联；当80年代德国、日本有些技术超过美国时，美国又提出“国家处境危险，教育改革刻不容缓”；2001年小布什又提出“不让一个孩子掉队”的法案。英国以及欧洲大陆国家也都在采取措施，提高教育质量。

经常有人问，中国的教育和欧美发达国家相比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水平？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国情不同，文化传统，包括教育传统不同，因而教育理念、教育方法不同，很难说谁好谁坏，只能说各有长处，也各有不足。杨振宁曾经说过，中国学生的基础知识比较扎实，基础知识还是会发挥作用的。美国教育与我国相反，重视发挥学生的主动性和个性，美国学生会提出问题，会自己动手。我觉得两国教育各有所长，两者结合起来就好了，美国的长处中国还是要学习。

我对温家宝同志讲，我今天带来两本书，是一位在美国读书的十六七岁的华裔学生写的《我在美国上中学》，一本是初中卷，一本是高中卷。可以看看人家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我说，您如果感兴趣，我把这两本书送给您。温家宝同志马上接过去，当即就翻了几页。旁边华建敏同志也翻了起来。我说，我举书中的几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初中一年级的艺术课。老师说：“这个学期学习传统的和现代的绘画艺术。我不会讲著名艺术家的知识，而是让你们自己去调查研究这些艺术家，找出他们的代表作品，找出他们的艺术风格和艺术特色，介绍他们的代表作品与他们的流派，然后给我们全班同学做一个报告与表演，然后向全班同学布置一个作业，按照报告的那种艺术作品形式来完成。”学生对老师的布置都拍手叫好，下课后同学就选自己喜欢的艺术家。第一位同学汤姆选的是达·芬奇，介绍了达·芬奇的生平、代表作品、风格，然后给同学布置用达·芬奇现实主义的方法画旁边的同学的任务，于是大家就画起来。

第二个例子是生物课。老师布置这次作业是采集树叶，书上列出20多种树叶，老师说：“我不会给你们树叶检定表，我要你们自己去找到树叶的图像。你们可以查参考书，上网，或者找植物学家咨询。采集树叶后要查出每一种树叶的正式名称、树叶结构、树叶附属物、树叶排列、树叶形状、树叶边缘和树叶脉型。”然后老师教学生如何画树叶。这个作业用两个星期完成。课后学生到处去找树叶，找资料，并将找来的树叶对照，写出作业。

第三个例子是高中一年级，也就是九年级的历史课。这一学期讲1889—1945年的世界史。布置的作业是“历史文化组合：1889—1945”，包含10个内容：历史事件表、历史人物专访、对历史人物的讣告、对历史人物的颂文、历史电影评论、一本书的书评、史评、一幅历史画的画评、假如历史可以假设、献词。作业的封面设计有两个要求：一是采用对美国历史的艺术表达形式；二是镶嵌历史名人的名言。这个作业用两个月完成。那个华裔学生说他选择的历史事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东方战场，历史人物是陈纳德，颂文和讣告选的是宋庆龄写的。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这几个例子，是想说明，这些自由主义国家不是不重视基础知识。通过这几个例子可以看出，他们的教学是非常有计划的，而且是精心设计的。学生这样学习基础知识怎么能学不牢固？学生这样兴趣盎然地学习，不仅会牢固地掌握基础知识，而且会发展学生的主动性、创造性，还能大大扩大学生的知识面。温家宝同志说，它是启发式，不是灌输式。

这里就带出两个问题：一是教育理念的问题，二是教师水平的问题。

教育理念当然有各自文化传统的背景。美国人讲平等、讲自由、讲竞争。讲平等就是给所有学生平等的机会。公立学校的条件基本上是差不多的，公立学校就是讲求平等公平。但是在公平中又强调个性发展。那本书中讲到，他读的高中，课程有300多门，任学生选择。有学生顾问来指导帮助学生选课。必修课里也有选择，如数学就分普通数学、强化数学、高级数学。特别是到了高中，如果想上好的大学，就要选择难的课程，如果只想上一般大学，可以选一般的课程。而且他在初中的时候就到明尼苏达大学去选修数学强化班。美国设立“先修计划”，这是1955年开始实施的。根据这个计划，高中可在13个学科开设大学水平的选修课程。学生在修完某门课后，可以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委员会举行的标准化考试，入大学后可以免修。大学也为中学生开设各种课程。选大学的课程也是要考试的，竞争十分激烈。他说，他参加的数学强化班，报考的有2500人，只录取150名。但考试很简单，20分钟回答50个问题，所以负担不是很重。

大学入学也需要考试，但这种考试在高中一开始就可以参加，而且可以选择难的考试或容易的考试。大学录取参考这种全国考试，还要考查平时成绩。每个大学对申请者的课程要求都不一样，因此在高中选课时就要考虑自己将来发展的前途。大学还要考查学生有没有参加过社会活动，有没有做过义工。所以，有的学生暑假到非洲去做义工，有的到社区做义工。

第二个问题就是教师水平问题。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美国的教育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自由放任，而是由老师周密计划设计的。业务上没有高水平，能设计出这样的课吗？不可能。特别值得佩服的是，这些老师都非常敬业，想方设法让学生学好。这两本书里描写了许多老师，都说老师怎样怎样好，某某老师有什么特点等。让学生这么说好是很不容易的。

温家宝同志曾经说过，没有爱就没有教育。教师要有对教育的热情，对学生的热情。这种爱与父母对子女的爱不同，教育的爱是对人类的爱，对民族的爱，对未来的爱，是不求回报的无私的爱。

我还想加一句，没有兴趣就没有学习。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老师千方百计地让枯燥的课程变成有趣的作业，学生总是怀着一种期望，兴致勃勃地学习探讨。在这样的气氛中怎么能学不到知识并培养创造能力呢？

因此，教师的敬业、教师的水平是提高教育质量的关键。所以我只给温家宝同志提一个建议，就是要重视教师队伍的建设。应该说，我国大多数教师非常辛苦，他们起早贪黑地忙于对孩子的教育上，许多事迹极为感人。但是现在许多教师很苦恼，一是明知现在这样的教育方法不能培养创新人才，但是社会、家长对于升学施加的压力压得老师喘不过气来；二是社会上对教育的指责使得教师感到很大压力，感到当教师似乎不那么光彩了。这不能不引起大家的重视。教师队伍不稳定，无疑是毁我长城。社会上还是要为教师树立正气，尊重教师。

另一方面要大力提高教师的专业水平，提高质量，使教师的职业值得社会尊敬。只有教师职业专业化，成为不可替代的职业，教师才会有社会地位，受到社会尊重。对于现在优秀青年不报考师范的现象，我很担忧。我建议要给师范生免费上学，贷款也行，毕业后当教师的，政府负责还贷。温家宝同志表示赞同，他说就是要免费，先从教育部直属的六所师范大学试点。

最后，温家宝同志作了简要而又十分重要的总结。他说，大家的讨论具有很大的启发性。教育振兴是中国振兴的重要标志。我国经济持续28年高速增长，已发展成为世界第四大经济体。我们国家能否持续繁荣下去？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和动力在哪里？关键在人才，根本在教育。他还说，我们有一流的教育，才能有一流的国家实力，才能成为世界一流的国家。温家宝同志还语重心长地说，提高教育质量必须依靠教师。中国需要建设一支规模宏大、素质优良的教师队伍，造就一大批教育家。国家要进一步加大对师范教育的支持力度，吸引全社会最优秀的人来当教师。大家听了温家宝同志的重要讲话都十分兴奋，感到温家宝同志这样重视教育，我国的教育一定会更好地发展。我认为自己作为教育工作者任重而道远。此时钟表指针已经指在12：10上。温家宝同志说：“我今天请大家吃便饭，一面吃再一面谈。”蓝校长提出要和温家宝同志合影，温家宝同志欣然同意。大家都到会议室门口照相，先照了一张大合影，每个人又和温家宝同志单独合影。

午餐中间大家又谈了许多教育问题。午餐后，温家宝同志在我们的菜单上签名留念，最后一直把我们送到汽车上。大家当时心里都感觉到，温家宝同志真是一位平易近人、亲民的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