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

刚才谈到教育的关键在教师。下面我想谈谈教师与学生的关系。

本来，教师与学生的关系就是师徒关系——比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师徒关系，这种人格与人格的相互接触、相互提升的美好人际关系，不是很理想吗？

师父盼望弟子成长，用尽一切手段传授自己所知的真理，而弟子则以切切求道之心领会师父的教诲，并化为自己的血肉。为报答师父的恩情，弟子终生奋发努力。从这种师徒关系中可以见到的灵魂深处的交流，这对于师生关系是非常必要的。

顾先生在与我以前的对谈中曾说：“老师对学生的爱，是超越亲子血缘的，是对民族的爱，也是对人类未来的爱。相反，学生对老师的爱，则是对老师恩情的铭记。”[46]在您的著作中，也曾指出“研究师生观，对于实现教育的现代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47]，说明您非常关注教育中的师生关系。

贵国本是重视师徒关系的文化之邦。“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48]《论语》中的这段话表达了求师学习态度的重要性。本来《论语》就是孔子和他的弟子的言行录，是他们师徒交流的记录，描述孔子是怎样训育弟子的，弟子又是怎样学习的，现在读来也是一部活剧。

另外，天台大师的《摩诃止观》基于《荀子》中的《劝学篇》所写的“从蓝而青”[49]，也是表达师徒关系的一句话，比喻弟子要在学问上超越老师。

前面曾谈到，我十九岁的时候遇到并师从户田先生。[50]今天的我，全是师父十年熏陶的结果。通过我自身的体验，我感到以师徒关系为基础的教育，对于世世代代培育有为人才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正与我对谈的美国杜威学会原会长、南伊利诺伊大学的希克曼教授指出：“在今天这样社会安定、物质丰富的时代，特别重要的是唤起和称颂患难时亦能持续且能更加强劲发展的‘良好师徒关系’。”教授还说：“我们都有义务不断努力地成为最好的弟子和最好的老师。”[51]

用师徒关系来观察的话，教师能否成为学生们的师父呢？我认为，那要看一个教师是否去认真地观察学生有何种资质，是否常怀提升学生的愿望并付诸行动。我想，要做到这一点，重要的是教师本人是否有一个值得尊敬的、成为自己人生楷模的师父。

我想，当一个社会有这种师徒间美好的人际关系存在时，真正的“为了教育的社会”就实现了。

顾

师生关系是巨大的教育力量。池田先生提出“教师与学生的理想关系是‘好师徒’”。师徒关系确是古代教育的传统，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东方，教师与学生之间均曾为一种师徒关系。因为当时教育是个性化的，一位老师只带领几个学生，学生也往往吃住在老师家里。自从采用班级授课制以后，这种师徒关系就淡化了。

中国传统教育很重视师徒关系。早期私学时代，学生（古时称弟子）拜师以后通常与老师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学生要像侍奉父母一样侍奉老师。孔子就说过：“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52]在这种紧密的师生关系中，老师对学生的潜移默化是巨大的。

当然传统的师徒关系也有它的局限性，即缺乏开放性，不能从多方面获取知识，容易形成狭隘的派系。特别是在当今信息化、网络化时代，师生都需要有开放的心态，博采众长，才能有所创新，有所发展。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当然这里的“师”不是指通常的老师，而是说可以向不同的人学到有用的知识。这是一种开放的心态。

在师生关系中还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就是当师生之间对某些问题的意见不同时该如何处理。哈佛大学门口写着校训：“与柏拉图为友，与亚里士多德为友，更与真理为友。”[53]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但是，我觉得不要把老师和真理对立起来。老师是学生的启蒙者，是引导学生走向真理的导师。老师知道的不一定都是真理，而且总希望学生能够超越自己，即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人胜过上一代人，这样社会才能进步。但是没有老师的启蒙和引导，学生不可能走向真理，更不可能超越老师。当然，世界上也有无师自通的人，但他走的路就不会像有老师指引那样快捷。因此，我宁肯把那句话改为“吾爱真理，亦爱吾师”。

池田

您指出了师生关系的本质问题。“吾爱真理，亦爱吾师”真是至理名言。我想这也是顾先生从多年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我的老师户田先生也曾说过：“‘先生’只不过是因为先出生才这样叫的。有句话叫‘后生可畏’。你们是‘后生’，所以要变得比先生更伟大。”他在晚年时还说：“该教的我都教了。以后就是你们这些青年教我了。”这是老师的伟大之处。佛典把这种真挚求道的老师、学生与真理放在一起，只有“良师”“贤弟子”及“良法”三位一体，才能成就祈愿，社会大难才能消除，社会建设才能顺利进行。[54]

无论如何，与伟大的老师相遇，人的才华才能开花结果。一位日本文人曾言：“我以外皆我师。”[55]正像顾先生所言，重要的是人一生要怀有一颗从所有人身上学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