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瑛手里拿着笔记本,站在社长面前不住地点头微笑。那种心有灵犀的样子在我酸楚的心上又抽了一鞭子。我离开社长家的窗前扭头就走,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个我多年信任的朋友竟会落井下石。在我最困难、最盼望得到她帮助的时候,她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使我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我想,要不是在这碰上了她,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甚至还对她满怀希望呢。
离开社长的家,我走上大街,只觉得阳光刺眼。
好久以来,天都没有这么晴朗了。五一节金灿灿的阳光穿透林荫,洒满大街小巷。盛开的丁香花,一树一树,湛蓝、绛紫、洁白……
我曾经多么热切地盼望着这个季节呀,五月的鲜花应该是友谊的象征。然而今天,我却凄苦地望着它,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三三俩俩的行人嘲弄似的围绕着我,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心里烦乱极了,被一种友谊突然受到践踏的复杂情感煎熬着。仿佛在污水里漫游多年,早已窒息得不堪一击,直到把那沉重、郁闷的心从胸膛里挖出去才好。我避开人群,意气用事般的专走曲径幽森之处,像笼子里的动物一样,茫然地撞来撞去。
生活在微笑。然而健美的精神却像中午的太阳一样,先是烘烤着我,又渐渐离我远去。
我不相信那就是我所深知、所欣赏的好友阿瑛。我俩上中学时就比较要好,那以后她无形中亦步亦趋地跟随我。我俩都从学校去了生产建设兵团,先后都调到团部工作,又都先后离开了兵团,而且又都回到我们原来一起读书的这个城市里。因此,基本上是前后脚地走着同样一条人生路。她小我四岁,个头没我高,肤色很白,清秀的脸上总是挂满稚气的笑容。一双眼睛不大,却很深邃,好像能看穿地球。人们说我比她端庄,也比她内向。虽然我俩不同之处较多,但彼此之间总能心照不宣。
十多年来,我俩之间友谊的花朵一直在我心头开放。愉快的日子里,我饱尝它的謦香;痛苦的时刻,也能看到它的笑脸。然而今天它却开败了,没有留下一丝芬芳,只剩下一颗遭受鞭打的灵魂在躯壳里颤抖。
我不由自主地沿着江滨公路径直走去。迷茫中,阿瑛好像就在前面。我奔到江边,看见她在微笑。那是冷酷的一笑,她好像和我素不相识。然而,我却认识你呀——你这洒满阳光的两双脚印,你这烙在水面上的一对身影,还有你这弥漫着笑语欢歌的紫丁香,你这记载我们讨论美学问题的秋雨春风……
我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忽然觉得那脚印和那身影都在缩窄,渐渐由两人变成了一个人……自己竟如此孤寂和可怜起来,那不尽的思索和回忆伴着一江春水涌到眼前……
那是1968年秋末冬初的一个清晨,我在烈火中奋战整整一夜了。伤痛、疲劳、饥饿、寒冷,一起向我袭来。这场烈火已经烧掉了一个连队所有的房屋,我们团部增援扑火的队伍正在撤出。在撤出火场必经的沼泽地上,我无力地走在最后边。忽然发现前边不远处的水面上匍匐着一个人。我急忙走了过去,原来是阿瑛。我大声喊道:
“阿瑛!啊瑛!”没有回音。
我想:糟了。我不敢再想下去,可是粗粗察看了她一下,又不见伤痕。哦,我突然想到可能是她的心脏又出了毛病。一种急迫的心情顿时给了我很大的力量,我一下子就把她背了起来,蹚着没过大腿的冰水艰难地向路边走去。脚下的“塔头墩”时隐时现,球鞋早已脱落了,光脚踩去,不时滑下来陷进泥水里。比人还高一头的芦苇草在寒风中抖擞,遮挡着我的视线。看不见大道,但还能隐约听见召集人的哨子声时断时续。
必须赶快出去,我想,否则就有被丢落在荒野里的危险。阿瑛那微弱的呼吸声鼓励着我,我接连走了几十步,便再也挪不动脚步了。
我开始呼喊,可是声音太小了,又是逆风,几乎只有我自己能听到我的声音。
忽然,她的右手从我的肩上垂了下来,我分明地看到她那被水浸泡得发白的手里还死死地捏着红色语录本。当时,这本小红书就是我们心中的太阳,我们虔诚地信仰着它。于是,我不由自主地默念着:
“下定决心……”
好像真的感到了一丝温暖和力量。借此力量,我又蹒跚着走了十几步。当这种纯朴、崇高的力量用完之后,我感到疲乏极了,但还企图往前走,哪怕一步也好。忽然,我的右脚踩在一把刀子上,好像是镰刀。接下来一阵剧痛使我的心缩紧了。我下意识地站在那里,心里默念着:“不能倒下!一定要把阿瑛背出去!”我这样命令自己。于是,我又想到了我们长征中的“雪山草地”。我真的觉得自己也像红军战士一样,于是咬紧牙,努力要走出这沼泽地。
可是,没走多远,我的两脚由剧烈疼痛变得麻木无力,深深陷进泥沼里,实在拔不出来了。我想,拔不出来也好,索性陷得再深一点、再结实一点吧。这样,也许我就能像一棵树一样立在水中,容易被人们发现了……
没过多久,忽然听到一阵纷乱的喊叫声:
“水里有人!”
“水里有人!”
……
“啊,我们得救了。”这个念头刚一产生,我就无力地瘫了下去,一片鲜红的血水从脚下涌了上来,在眼前闪过……
醒来之后,我已经躺在团部医院的**了。阿瑛见我终于睁开了眼睛,高兴得哭了起来。团政治处协理员也站在旁边,风趣地说道:
“阿瑛一哭,就更像个洋娃娃了。”说得阿瑛又笑了起来。
到兵团之后,我和阿瑛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她那削瘦的面颊稍微胖了一点,依然目光炯炯,配上那副紫檀色的细框眼镜,显得格外有神。说起话来,总是一脸的庄重。此时,我发现她的嘴角上神秘地笑纹里略添了一丝忧愁,和她16岁的年龄不太相称。我知道,那是在为她狱中的母亲担心。她父亲已经荣任市革委会主任,没有时间照料家,她的弟弟还在中学读书,因此不能不令人惦记。
协理员嘱咐了一些事情之后就走出了房间。这时阿瑛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高兴地告诉我说:
“首长刚才来过了,调我到宣传股报到后的第一个任务,你猜是什么?”
看她那高兴的样子,我想了想说:“让你回家?”
“才不呢,你再猜。”
我想了想,说:“是写剧本。”
“是护理你……”
“啊?这真太好了。可是,你的心脏?还有,你刚从连队调上来,要工作呀。”
“我那都是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这不,首长说护理你第一,我在医院也可以吃点药治治,但这是第二。”
我知道,阿瑛只要掰着手指头说到“第二”,就一定还有“第三”。果然,她又神气地说道:“第三,就是由我来采访报道你的事迹,因为是你救了我一命。”
好长时间没看到她那调皮的样子了,我为能重新和她在一起工作而感到高兴。但我忽然又想到了别的,便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当然愿意让你护理了,但是你却不能写我。因为我没什么可写的,不然……”我刚伸出手,不由得疼得我“哎呀”地喊叫了一声。
她急忙扶住我的胳膊说:“不能动,你两臂还有烧伤呢。”
原来,除了脚上的刀伤和腰椎扭伤,我的两臂还被火烧伤了。我躺在**不能动弹,一切活动都得靠阿瑛了。她虽然没有受伤,但过度劳累加上她心脏不好,使她非常虚弱。但是,她却忘记了自己,把全副精力都用在了我身上。
每次换药都像揭皮一样,使她搀扶我的手都颤抖了。她恳求医生:“轻一点”,“能再轻一点吗?”
医生只是对她笑一笑。她看这已是最轻的动作了,便不再言语。事后,她跑去找医生商量办法。
以后,每逢换药,她都千方百计转移我的注意力,不是给我念诗,就是唱歌、讲故事。那本我俩共有的《朗诵诗选》已经破损得换了几次书皮,她还像宝贝似的带在身边,一有空就念给我听,有时还让我和她一起背诵。就在那段时间,我俩背熟了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还背了一些没发表过的主席诗词。《毛主席语录》我们早就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了。在医院期间,只是时不时地背一段来鼓励自己,经常是我刚背头一句,她就接着背下去,于是我俩一阵“哈哈哈”大笑,疼痛也随之消散了许多。
阿瑛有很动听的嗓音,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她的故事多极了,有书本上的,也有生活中的。那次扑火也被她编成了美丽、动听的故事。那些人人都能讲的传统故事,一通过她的嘴,就被镀上了一层浓郁、鲜美的文学色彩,吸引得医生几次忘记了缠绷带。
我打趣道:“你这半年是不是光练嘴了?”
“才不是呢。”她不好意思起来,像以前一样,在我面前撒着娇,逗得医生和我都笑了起来。这种幸福感大大减轻了我的伤痛。
我俩之间从不说那种互相感激的话,但是看得出来,她是在用尽心思报答我。面对她那异常聪敏的头脑,我简直不敢流露一点不适或倦意。
有一天夜里,她端着橘汁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奇怪地看着她。她说:
“你不是喊‘喝水’吗?”
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里,她几乎一刻也不离开我。只有一次,那是被我从烈火中救出来的两个孩子的父母来看我,临走,她送她们出门,一去竟待了两个小时。原来,这两个孩子的父母也被她列入采访提纲,她利用这个机会采访了他们,在她已经写好的我的事迹报道中又加上了一段。
终于伤愈能回机关工作了,而且政治处女“知青”只有我们俩,于是我俩就被安排在同一间寝室,真是高兴极了。只要我俩在屋,说笑声就在四壁之间碰撞,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那时我家住在市郊,我在城里读高中,住宿舍。阿瑛家住市委大院,她读初中。我俩刚刚认识不久,我们班是她们班的辅导班,我负责培养她入团。她妈妈是革命干部,有一次去她家,她妈妈看我比她成熟稳重,就让她认我为姐姐,并说如果以后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希望我能照顾她。
阿瑛的妈妈好像有什么先见之明一样,“文革”中阿瑛的父母果真都被打成反革命进了监狱。我顿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加重了,几乎每天都要抽时间去她家看看我能帮着做点什么。因此,我俩也就能经常在一起啃书本了。什么《政治经济学》、《列宁哲学笔记》、《中国文学史》、《鲁迅杂文集》、还有一些大学课本以及我小学二年级时买的《东周列国志》等等,都是那个时期我们反复读的书,反正弄到什么我俩就读什么。偶尔也能偷偷地借到一两本外国小说,像《红与黑》了、《简·爱》啦,于是便像发疯了一样躲到她家里去,我看一本,她看一本。只要两天两夜就能读完,因为说好了必须尽快归还。
我俩在一起时间长了,我便真成了她的姐姐。她因父母问题不能当红卫兵,我也跟着借了光,于是我俩都成了保守派组织“八八红卫团”的成员。直到她的爸爸因为揭发别人“有功”而被提前释放,后来还被“结合”进了革委会。否则,我俩根本就没有资格报名上兵团。
到兵团以后的一天晚上,我俩拿着刚借到的《世界通史》从一位老同志家出来,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便对我说:“我心慌得很,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我听了后先是一愣,接着也担心地反问道:“不会吧?可不要再出什么事儿了。”
果然,没过几天,我俩就收到了她妈妈的来信。她妈妈说自己身体不太好,虽然已经保外就医,但是哪都不能去,而且关于“叛徒”的问题还在审查中。信中说了很多感谢我照顾阿瑛的话,并说阿瑛还小,遇到什么事儿要多听听我的意见。
看完来信,我俩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心情十分沉重,好半天谁都没有讲一句话。
阿瑛他们宣传股办公室是团部“知青”经常聚集的地方。因为司令部和后勤部的“知青”们都不愿意到我们干部股办公室里来,说我们这的“人事”秘密太多。因此我们经常在宣传股争论问题,吵嚷不休,气得她们的股长直往外轰我们。
“算了算了,你们的问题啥时候能吵完?”
我们干部股股长的耳朵似乎特别的灵,每当这时候,他总是出现在走廊里对我们说:
“你们都到我们办公室来吧,我们今晚没有工作。”
只有这时候,大伙才会一窝蜂似的拥进来,继续争吵。当时争吵的问题面很广,有毛泽东的军事思想问题、辩证唯物主义问题、毛主席诗词里的美学问题,以及珍宝岛历史上的归属问题、苏修究竟能不能打我们,等等。我们的股长也常常参与辩论,但是作为军人,他和我们这些“知青”的看法难免不一致。对股长的观点别人都不好讲什么,参谋股的小徐他们常常偷偷地笑,只有阿瑛毫不胆怯地予以点破,弄得股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未免难堪。
股长越是惧阿瑛,阿瑛就越不示弱。不仅如此,每当股长用一种莫名的眼光盯看我们女青年看时,她总要“哼”的一声,还做出一个鄙夷的鬼脸气他,逗得大伙“嘿嘿”直笑,我便担心地扯扯她的衣角。
一个节日的下午,阿瑛下连队采访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从收发室拿到报纸,边看边上楼梯,一直往办公室走去。我不记得是怎样开的门,好像一切都很顺当、很平静。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刚一抬头时,忽然看到一个可怕的场面:在那张值班用的**,我们股长正拥抱着一个女青年……当时吓得我回头就跑。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心里很不平静。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才好,心想:是不是应该向组织汇报?可是股长不承认怎么办?我拿不定主意,非常盼着阿瑛回来。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阵儿脚步声,开门一看,是政治处的秘书来找我。秘书也是现役,人很精明。他说组织要了解我最近的思想情况,好考虑对我的“纳新”问题。
那时还非常单纯的我,一想到当时的“整党”可以解决机关的风气问题,就高兴地把什么都说了,当然也说了白天见到的股长的问题。秘书听后先是故作吃惊,接着又故作镇静,然后又严肃地叮嘱我:
“事实真相还有待组织进一步了解,我代表组织要求你不许再对任何人讲!”
我答应了。可我不能不对阿瑛讲。
阿瑛回来听说后非常愤怒:“我早就看出你们股长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秘书也一样,都是一路货色。”
后来的事实证明,秘书果然和股长一样,两人互相包庇,都和那个急于返城的女青年发生过关系。
可是,我没想到股长的事儿很快就在机关青年中传开了,阿瑛得知后很得意,可是我却有点担心。果然,那以后不久我的“纳新”资格就被取消了,培养对象的名单里添上了阿瑛的名字。
阿瑛气得晚饭也没吃,手一甩就跑去找政治部主任讲理。
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教训。因此,我怕阿瑛把事情搞僵了,急忙去追她。政治部主任是阿瑛父亲战友的部下,曾受委托关照阿瑛。
我刚走到政治部门口,就听阿瑛在里边大声嚷道:
“做得不对就不能怕人说!再说,他们股长的事情是我传出去的,与她无关,为什么要取消她的入党资格?”
“怎么能说‘无关’呢?你不是听她讲的吗?”这是主任的声音,“何况原因也不只这一个,据说她还鼓动你争取上大学,这可是不安心边疆的表现啊。这事儿总有吧?”
“我个人也有这个想法,再说上大学又不是什么坏事儿?”
“好,你还小,我不和你争论。她的问题你就不要管了,而且据说她的政审外调材料至今也没有来,所以入党问题得放放再说了……”
听到这,我突然想起前几天阿瑛对我说,她到干部股找我时,我们股长正在看我的外调材料,怎么又说是没有来呢?我思索着,没听清后面的讲话,也打消了进去叫阿瑛的念头,转身走回宿舍。
不大会儿工夫,阿瑛回来了,两眼红红的,见面就说:
“姐,我对不起你!”
这是我第二次见她哭,而且两次都是为了我。我忙拿毛巾给她擦脸,不让她再说下去。其实我为什么被取消“纳新”资格,原因不是很清楚吗!
这一夜,我俩谈了很多、很久,心情一直不能平静。仿佛看到一条缝隙,横亘在我们与我们多年来所向往、所热爱的社会之间,幼小的心灵上那个像万花筒一样万紫千红的生活画面模糊不清了。
因为无法入睡,我就拿出了还没写完的《向祖国致敬》一诗,把最后两段写完。这时,阿瑛走到我身后,提笔在后面又加了一段:
祖国——
您用乳汁把我们哺养,
您用枪支把我们武装。
是战斗的时候了,
请您调兵遣将!
“好,这几句针对性更强一些!”
“我真想手里能有一杆枪……”
夜很深了,我俩还都没有睡意。阿瑛突然感到孤单般的问我:
“姐,你能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那表情就跟四年前一样。那时她父母刚被红卫兵隔离审查,她家被查封,她弟弟又去了姥姥家,她就住到我家来了。
我家是普通教师家庭,生活比较简单。我妈妈怕她睡不惯硬板床,就把家里唯一的一块棉毯折叠成四层,放在阿瑛的新褥子底下。妈妈走后,我则把我铺的那条棉絮也铺到阿瑛的褥子底下,换出薄棉毯来我自己铺。阿瑛不肯,我说:“没关系,睡木板床对我的腰有好处。”
我俩重新躺下,躺在那张简陋的木板**,想着连日来红卫兵的革命行动。阿瑛不安地问我:“姐,你能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年多,可是那情景还宛如昨天,宛如眼前一样真切。当时,我俩都觉得,什么人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因为我们被一种爱祖国、爱人民、爱理想的力量连接着,那是一种纯洁的、真挚无私的爱。那应该是不可征服的。
然而……
阿英文笔很好,在她父亲老战友的关怀下,不久就被调到师部宣传科去了。我也很快被派到一个基层学校。临走,股长挖苦地对我说:
“你在这干得不错嘛!到基层锻炼锻炼会更有发展。”
“我一定会好好干给你看看!”我不服气得这样想着。
果真,我在学校干出了成绩,使一个全校闻名的后进班变成了先进班,学生的学习成绩有了普遍提高。这其中也有阿瑛的一份功劳。
因为师部离我们学校不远,比到团部还近呢。因此,那段时间阿瑛总想方设法到我们学校来。她很赞赏我的事业心,每次来也总能提出一些别具一格的好主意,而且带一些中学生喜欢的课外学习资料,让我发给学生,学生都很喜欢。有时阿瑛还帮我组织主题班会,而且,她总是那么兴致勃勃,简直有十二分的热情和干劲儿,对学生影响很大。
她一来,我俩还要抽空去划划船、游游泳。伴着碧波白帆和落日余晖,听她讲述师里的见闻。她那滔滔不绝的谈吐,使我分明地感觉到了一种新的思想脉搏、一束闪烁的火花在她的头脑里长大。看来,她正生活在很合适她的政治环境中,我为她高兴。
我们学校也很快在师里出了名,她又以新闻记者的身份来采访。不用说,她对一切几乎都了如指掌。而且下笔千言,二三十页的“事迹材料”两天就弄出来了。但在几个具体问题上,我俩发生了争执。我说:
“阿瑛,这不是过于夸大我个人的作用了吗?”
“不能这么讲。党的领导不就是通过每个人的作用体现出来的吗?”
“可我总觉得‘拔’得太高了,调子还是低一点好。”
“低一点思想性就不强了,总得给人以启发呀。”
“可是,有些做法还仅仅是一种尝试,还需要……”
“那没关系,”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接了过去,“尝试就是第一步,我们就是要写这第一步。”
不管我高兴不高兴,她都不改变观点,并且对我说:
“教学质量永远是第一位的。你这一炮打得好,有超前意识,因此必须站在新的高度上来认识才行。而且,如果没有新高度,那还有什么新闻性!”
阿瑛这些年越来越能说了,理论上总是一套一套的。我说不过她,也就只好作罢了。
刚过去不久,她又匆忙跑来。一见面就告诉我:
“姐,形势变了,首长说需要你们这块教育革命的样板在全师带个头。”
我已经听过广播了,并且对批判教学质量问题很有想法。便有点不高兴地对她说:
“算了,既然形势颠了个个儿,我心甘情愿跟在后边。”
“那怎么行!”她说,“大势所趋,人人都得上阵呀。再说,你们本来就是师里的典型。我替你想过了,可以把那个‘小淘气’再说成是批‘师道尊严’的典型。”
“小淘气”是我和阿瑛一起帮他成为三好学生的,现在阿瑛又说这话,真叫我生气。可她却强辩道:
“这问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认识嘛。”
“那不行,我不能今天风、明天雨的。”
阿瑛不喜欢恳求,我也不爱让步,其他老师心里也都有情绪。就这样,我们第一次不欢而散了。
阿瑛走后,我心里很郁闷,觉得应该和她好好谈谈。没想到还没等我找她,那天傍晚她突然出现在我们学校的门口,对我说:
“姐,上午是我自己要来的,态度不坚决,回去后挨了批评。这不,首长又派我来了。你看怎么办?”
听她这么一说,我反倒犹豫了,只好退让了一步:
“说两句应付一下可以。不过有个条件,假的不能说。”
“行!”她高兴起来,“你们说个大框框就行,其它的话用记者的口吻讲。”
就这样,我满足了她的要求,由强调知识、强**学质量的重要,转而又换了一副嘴脸,把那套形式主义的东西摆在了前面。因为心里不情愿,所以感到难过。不过,阿瑛倒挺满意,这使我觉得我们俩之间似乎有了距离。
临走,我送她到湖边,有意引她回忆我们去狱中和她母亲道别后,一起踏上列车来北大荒时的情景。我说:
“你还记得那时你对伯母说过的话吗?你说‘当年你和爸爸去延安,今天我和姐姐去兵团,都是干革命。’”她听我话里有话,就说:
“当然记得。今天我也在革命呀。”
“是在革命,可是你好像太革命了。我觉得革命应该始终如一,不能今天‘左’、明天‘右’的,还把这些都叫‘革命’。阿瑛,说真的,我真担心咱们这样顺杆爬,总有一天要摔下来的。”
“呵呵呵!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傻的。在上边这一年多,我看出了许多门道。我要利用这些,发展自己的东西——笔杆子。再说,新闻是党的喉舌,不紧跟怎么行呢?”
是啊,不紧跟怎么行呢?仔细想想,阿瑛的话似乎也没错。“革命”,毕竟是领导者手中高高举起的大旗,这面旗帜指向哪里,群众就应该跟向哪里。
我这样想着,迷茫地望着阿瑛乘帆远去的背影,顺手折下一枝丁香花挥动着。这时,随着湖水的涨落,一下子涌起好多感慨。我想:你这时涨时落的潮汐呀,曾使多少沉渣泛起,又在这湖岸上留下多少残迹,也带给人们多少哑谜……
暮色悄悄淹没了她的背影,我渐渐觉得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正如我和她的背影一样,越来越大了。
转眼又过去两年,我得到了一个读师范学校的机会。虽然高中毕业生再读中专,有点走回头路的感觉,但我还是很高兴能有机会上学。而且,就是这次师范学校毕业后,被留在我向往已久的报社工作。阿瑛也借助她爸爸的力量,被调回市委宣传部。我俩阴差阳错地又都回到了同一座城市,而且,又迎来了一个丁香花盛开的季节。
我捏着“新闻机关必须整顿”的意见书和我的检查材料向阿瑛家走去。
长时间与社会碰撞,使我刚直的个性多少有点变化,容易激怒,又易于伤感,似乎对什么问题都清楚,但一遇到问题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怨恨自己,却又感到委屈。想不到报社的“整顿”结果,竟是让我这样一个刚来不久的青年记者做“检讨”。“检讨”什么呢?不就是无意中得罪了领导的一个熟人吗。何况,我又立过功,又当过先进。这些刚过去半年,怎么一下子都变样了呢?我弄不明白,只觉得有点本末倒置,我苦笑着。
也巧,阿瑛刚调到宣传部来就被上级借去搞“讲师宣讲团”去了,而且一去就是好几个月,现在刚好回来。而且最想不到的是,她又成了来验收报社“整顿”工作的宣传部验收组成员,负责跟我谈话。要不是为了配合她的工作,我才不写这“检讨”呢。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急切地走进阿瑛住的房间。她不在,小弟弟说她刚出去,马上就会回来的。我坐在**,看到阿瑛用的床单还是在兵团时用的那条旧的,上面蓝色的花纹都被磨得发白了。床边码放着一排排整齐的书籍。别看她不爱料理家务,对书可是从不乱放的。只是理论书籍多了一些。也难怪,她妈妈保存的文学书籍早被查抄一空了。
我顺手翻开阿瑛的一个笔记本,扉页上留着她那刚劲秀美的笔迹:
光辉的生命在牺牲中,
艳丽的景色在奇峰中,
无限的温暖在冷酷中,
……
果断、敏锐,有着独特的观察力,既继承了她妈妈的才智,又带有她爸爸的冷峻,这就是阿瑛。
说来也有意思,多少年来,不管我们之间有过多少次争吵,也不管我是多么不喜欢她爱利用别人这一缺点,可她在我心目中总是占据着一个特殊的位置,对我总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是什么原因呢?是她那闪光的文采吧?
“姐!”我正在出神地想着,冷不防,阿瑛一下子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什么时候来的?我正想你呢!”
我不好意思地掰开她的手,握住她的两只胳膊,说:
“得了,‘想’我,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要不是我到部里去,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我说的是真话,阿瑛近期的情况,我几乎都是从宣传部老同学李玲那里得知的,都是“二手”消息。
阿瑛被我说中了,一时语塞,“啊……”了半天,才说:“我错了,还不行?”
她一旦找不到别的词儿时,总是“狡猾”地道歉,以此做缓兵之计。“事缓则圆”吗,她学会了变通,也带有领导干部子女独有的特点,这方面可比我强多了。我已经不止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了。这时,只见她调皮地眨着眼睛,眼镜片上的光圈一闪一闪的。
“不是你错,是我错了。阿瑛!”
我意味深长地、几乎没容她多问,便把“检讨”材料递给她。同时,愤怒的洪水就再也刹不住闸了,把所受的委屈毫无保留地全部向她倾诉出来。
报社,我本来是熟悉的。因为阿瑛的妈妈曾在这工作过,“文革”中我也曾参与过对它的“接管”,虽然只待了一个多月。但是,这次来这工作却觉得格外陌生,不知是谁在改变?
我历数着自己到报社以来所做的工作、所见的不平事儿、所受的委屈。我说我在两年多时间里,写了二十多万字的新闻报道,先后立了三次功,两次被评为年度先进记者。后来,还被抽到“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下乡半年多。脚崴了,肿得穿不上鞋,还带伤在乡下工作。难道这还不能说明我的表现吗?难道就仅仅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儿,就让我写检讨,还要把我调出报社吗?!
这点小事儿是什么呢?我一五一十地对阿瑛讲了事情的经过。我说我是怎么对同宿舍的一个客人总是深夜才回来,回来后还又洗又涮的影响休息一事不满,而且乱动我的东西。给她说了她又不理睬,因此不愿意跟她多讲话,使我俩的关系越来越僵,以至于她到处给我造谣,等等。而这个客人仅仅因为是社长的朋友的孩子,就借宿在报社,而且就在我下乡期间擅自把我的行李打开,留男孩子过夜。我几次回宿舍她都不给我开门,却反咬一口,给我编了那么多的谎言。社长就以这些谎话为准,拿我是问,还不许我反驳。我仅仅说了一句“请社长调查调查”,社长没等我说完就火冒三丈地拍着桌子喊道:
“我不会调查,你会调查。你来当社长,我让给你怎么样?嘿嘿!还反了你了。”
社长这样没水平,让我很瞧不起他。当时我心里想道:我虽然干不了社长,但是起码我不会像你这样官僚!……
阿瑛听到这,抬头看了我一眼,从眼神里我看得出来,我这想法被她猜到了。于是我改口说:我真后悔我这样努力地工作,结果自讨苦吃。我怨恨过去的生活留给我的“认真”劲儿,结果碰了这样的钉子。
因为跟社长闹僵了,于是社长就让政工科在报社给我罗织“黑”材料。实在凑不出来,就把我坚信阿瑛的妈妈不是叛徒也列为一大“罪状”。因为社长和她是两派,我自然就被说成是带着阿瑛妈妈这一派的派性在从事工作。因此,我就成了报社这次“整顿”的对象了。
终于有机会让我诉诉苦了,就这样,我实话实说地说了半天,当然也带着个人的情绪色彩。因为眼前坐着的是阿瑛,我用不着担心什么,甚至还加进了一些自己的意见和别人的看法。
我这充满哀怨的倾诉把小弟弟也吸引过来。他气愤地帮我说道:
“我看你们社长就不像个好人。他常来我家对我爸爸说你们的坏话,还说你崇拜我妈妈就是崇拜叛徒……”
“不许你多嘴!”阿瑛斥责道。小弟弟从小在姥姥家长大,和阿瑛感情不深,他不服气地做了个怪模样走出房间。这时阿瑛的父亲也回来了,他见我在这,就走进来把一叠纸递给阿瑛说:
“报社给你的,叫你回来后先看看这个。”
我瞭了一眼:是我打给宣传部的报告,上面有社长的批语。阿瑛很快就看完了批语,不解地问我:
“姐,你经常不下乡采访吗?”
“什么?”我吃惊地问道,“没有的事,一次也没有。我很乐意下乡采访。”我想了想,又补充说:“有两回我和别人一起下乡采访,走了好几个地方。结果,哪里招待得好,就报道哪里;招待不好的就不报道,我当时就提出了反对意见。是不是指的这回事儿?”
阿瑛听我说后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再就是,”我想了一下接着说,“有一次对中央会议连夜锣鼓喧天的庆祝,派我去找几个工农兵表表态。你也知道对这一套许多人已经腻了,于是我就做了如实报道,而没有进行“拔高”。结果领导审稿时就说‘热情不够’。从那以后有好几次不让我采制‘重要新闻’。这是不是也算‘不下乡采访’?”
听到这话,阿瑛紧蹙双眉,连说了两个“难怪!难怪!”
我一时没弄明白她说的“难怪”是什么意思,还以为她在帮我说话呢,就指着我写的那份“报告”对她说: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就要把我调出报社,我也不会给上级打这份‘报告’。可我没有想到,这份报告又被打回了报社。现在看来是要由你来调查此事了?”
阿瑛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把材料翻到最后一页时又问我:
“姐,我再问你一点,你经常不回宿舍住吗?”
“你信吗?”我气得不知该怎样回答,就反问道。
“我不信。”
“你不信就好!这就是我宿舍那个客人造的谣言。”说完之后,我又觉得这种诽谤太无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一个女孩子难堪的呢?我愤怒地站了起来,说道:
“阿瑛,你不要再问了,我去找社长。”
阿瑛一把拽住我说:“那可不好,这是咱俩的谈话呀!”
阿瑛的父亲听说我要去找社长,就走进来说道:
“不光社长这么说吧?你的事儿他可都是听群众说的。”
“哪来的群众?不就是社长那个朋友的孩子吗?她纯粹就是倒打一耙!我上‘社教工作队’半年多,怎么回来住?”我气呼呼地反问阿瑛的爸爸。
我知道阿瑛爱爸爸,也爱妈妈。父母离婚时,妈妈为了不影响阿瑛的前途,而劝她跟随爸爸。阿瑛知道她爸爸对不起她妈妈,可是又不喜欢别人不尊重她的爸爸。她见我这样对她爸爸说话,一缕沉思般的笑容掠过她的脸庞,在本子上略记了一点什么,就收起材料对我说:
“姐,等我再问问别人,然后我再找你。”
“也好。伯父不是说到‘群众’反映吗?你去报社一问就知道了,群众对我是有些议论,不过都不是我的问题。比如:会计因我出差没坐卧铺给我补贴我没要,使她不好结账,她不理解;有人投稿时送礼,别人都收了我不收,因此也有人不理解;有人劝我送个礼、认个错,跟社长缓和关系,我没听从,因此说我倔。但这都是善意的,他们同情我。何况,我三次立功、两次被评为先进,那并不是假的。当然,我也有做错的时候,可总不至于把我调出报社吧?”
“同情你,这次为什么没有人帮你说话呢?你不要……”看来,阿瑛的爸爸对我成见还挺深,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爸爸,您……”
“阿瑛,还是听伯父把话说完吧。”
“算了。我也不用多说,阿瑛是清楚的。你也掂量掂量自己吧。”说完,他一摔门走了出去。
这时,阿瑛毫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随手又在本子上写了点儿什么。
我知道,阿瑛的爸爸不满意我。可我没法使他满意,我甚至也不想让阿瑛使他满意。我不理解这个在妻子被打成“叛徒”时而自己还能升官的人。他说“阿瑛清楚”,“清楚”什么呢?当然,和他们那些有权势的人相比,我算什么呢?父母都是普通教师,没有能力帮我保住这个记者岗位。有权势的人谁肯为我这样一个对他们没有用途的人说句公道话呢?何况派性又这样严重,都怕站错了队,躲避还怕来不及呢。
我越想越生气,就悄悄把报社闹派性的事也对阿瑛说了一些。并说:“社长这派势力大,受打击的当然是你妈妈他们那些‘学问’派的人。上级要报社整顿主要就是要整顿派性,可报社是以派性来整顿派性,很多人受到了打击。为了在上报整顿结果中掩盖派性,拿我当了替罪羊。如果不是我得罪了社长也不会如此。这些年,我在兵团、在报社,工作上都是先进,从来不喜欢搬弄是非,这你知道,你要是也在报社就好了。你知道我多么盼着你回来呀!”说到这我再也说不下去,难过地哭了起来。
阿瑛停下笔,深表同情地对我说:
“姐,你不要哭了,我明白。不过,生气踢石头,疼的是自己的脚。我明天就去反映你的意见,相信组织会妥善处理的。”
阿瑛的冷静和清醒使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她不喜欢当面许诺,但我确信她会帮我说话的。
但是,我错了。
假如我当时稍微看一眼她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假如我仔细观察一下她那少有的镇定情绪,我也不会听任自己的情绪一泄无余,说什么派性的事,甚至对阿瑛满怀希望呀。人心可畏,可惜一切都晚了。
那天说完后从阿瑛家出来,我像卸掉了一个包袱、等着升起一颗启明星一样轻松愉快。哼着久已不唱的歌:“生活好像逆水来行舟,留下了记忆在心头。……,亲爱的朋友可记得,……”
可是,接连过了好几天,阿瑛都没有找我。我有时能看见她从报社出来进去的,但是为了“避嫌”,为了让她能够客观公正地进行调查,我没主动前去跟她搭话。因为当时不仅我的工作被停了,就连会议也不让我参加。我莫名其妙地实在等不下去了,就趁‘五一’节放假跑到阿瑛的家里去找她。不料,阿瑛不在。小弟弟对我说,阿瑛被叫到社长家去了。
我实在忍无可忍,就来到了从来没有来过的社长家。
我在门外徘徊了很久,迟疑着不敢进去。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是阿瑛在笑。笑得那么开心,那笑声敲打着我的耳鼓,弹弄着我的神经。看来不是在说我的事,否则不会这么高兴。可是,我又侥幸地想:也说不定社长又同意我留下来继续工作了,所以阿瑛才这么开心。本来就是我有理嘛,谁能想到事情竟会如此本末倒置:社长打击报复我有理,而我求社长留我继续工作反倒没理。真是其有此理!
于是,我慢慢走近窗前。这时只听社长说:
“阿瑛的意见很好,就这么办!部长说你们宣传部那边由你汇报就行了。结论就你刚才说的那一条:她刚到报社不久就参与派性问题,不适合在喉舌部门工作,让她自己找单位调出吧。其余几个人先放放,以后再说。……啊!没想到阿瑛这几年进步不小啊,很像你父亲。到底是老战友的孩子,有发展,肯定有发展!啊,哈哈哈!……”
听到这,我知道“糟了”,心也“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拐了个弯儿,走到旁边的丁香树下。这时,我看到阿瑛走了出来。
等她走到岔道口,我迎了上去。我想听她怎么说,我想知道社长最后说的那几句结论性的话不是阿瑛的意见。可是,我失望了。
“让我调出报社,是吧?”
“啊?你知道了?”阿瑛有点措手不及。
“是的,我在窗口听到的。还听到了你的……”
“姐,没办法。我妈的事情还没有结论,组织上要我和她划清界限。而你又公开推崇她,我得回避……”我从没见到阿瑛像今天这样尴尬过。
我没听她讲完,好像挨了当头一棒,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内心里留给她的那块“友谊”的位置,好像被塞上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我明白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我失去了,什么都没有剩下。我屈服了,这是崭新的屈从,不甘心的屈从,它带有时代的印记。
其实,我应该明白:整个宇宙都在运动,为什么人性就只能静止不动呢?
但是,我当时就是想不通。我擦干眼泪,收起笑容,埋掉哀怨。一切都不要了,偌大个世界就剩下一个无奈的“我”。
我奔跑着:寻求、探索、回忆、追击。
我呼叫着:铺开来吧,真理的阶梯。
我渴求着:太阳之神,不要枯槁了,生命还有一汪新绿!
……
从那以后,多少天来,我都是一个最清闲的人。每天只需要到收发室里取送报纸和信件,迎送骄傲和冷淡,迎送同情和怜悯。
不久,连这一点事儿也无须做了,我成了天底下最自由的一个人。
又过了不久,我被一个政府部门借去帮助工作。据说,要看我在借用期间的表现如何,才能决定是否调我过去。我一如既往地“表现”自己,很快就得到认可,并办理了调转手续。于是,我又忙了起来。
新单位的同事们对我很好,很看重我的为人和文字能力。但我却觉得心里好像被掏空了一样,对什么事都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
幸好,高考救了我。得知可以参加高考的消息后,我激动得一夜没有入睡。虽然只能一边工作一边复习功课,但我仍以高分考取了大学。只是学校不太理想,因为我曾经读过中师,因此只能录取本省“师”字类的大学。
入学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坐在丁香花树下想心事。班里的学习委员突然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一看信封我就认出了阿瑛的笔迹。我知道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她也考上了大学,而且是考上了我们都共同盼望的北京的一所大学。
我们之间不联系已经快一年了,只是偶尔打听一下彼此的情况。什么时候能够打开心结呢?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自己已经受了很大的伤害,受了伤的心经不起再碰钉子了。或许她会主动给我来信?虽然在期待之中,却又不敢相信。而且,我还没有准备好,还不知道该怎样和她交流。
我踟蹰着,半天没有拆信,我害怕见到我不想见到的内容。
晚饭后来到图书馆,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信封。
来信很长,写了整整六大页,第一页上还有泪滴的痕迹。看到她的眼泪,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她第三次因我而哭了。我有点动心。
她照例称我“姐姐”,告诉我她妈妈已经被平反了,现在又回到报社上班,而且主持报社工作。社长已经退休。
接下来,她先是向我道歉,并说她妈妈上班后过问了我的事情。信中写道:
我们当时就知道你没有错,但是作为一社之长认定的事情是轻易不会改变的,作为下属只能顺着来,宁可当时吃点亏。可是你太认真了,使社长下不了台。报社鼓动你站出来讲话的那一派很想乘机搞垮社长,我们部长是社长的老朋友,为了化解一些派性,部长说只好委屈你了。部长说,他会帮着你调转工作的,所以你很快就被调到政府机关去了。因为你在兵团时曾做过先进事迹报告,当时部长也在座,他对你的印象很好。他也是我妈妈的老朋友,他一直在为妈妈的平反做努力。只是,我为我在这个事情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而感到难过和不安,我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你。妈妈说,她来晚了,没能及时阻止对你的伤害。妈妈狠狠地批了我一顿,以至于我一直没有脸跟你说及此事。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到了我们化解心结的时候,也不知道姐姐能否还像以前那样,原谅你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妹妹?……
后面,她用了很长的篇幅来写她对美学问题的看法,针对的都是以前我们议论过多次的话题。她学的是新闻专业,我读的是中文,美学是我们共同的爱好。我从她的一些美学观点中可以看出,她对政治问题已经逐渐淡化,学术问题重新占据了她的思维,这也正是我愿意原谅她的唯一原因。我不想再回忆自己的痛苦经历,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我在回信中对她说:
“毕竟,我们的生活又重新开始了。而且,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谁的生活能像我们这样:经历了痛苦之后又重新充满阳光!因此,让我们向前走,和伯母一起,和小弟弟一起,去创造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未来。”
封好信,看着窗前盛开的紫丁香,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道:
五月的鲜花,也有开败的时候。
然而,五月还会再来……
1979年6月25日于哈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