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空阴晴不定,近日来越加雨雪纷飞,但是“文明礼貌月活动”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记不得这是我大学毕业来到报社后第几次清扫马路上的积雪了。为了不显得孤独,我紧握锹把,尽量靠近还不熟悉的老同志身边,和他们一道努力铲除那些被车轮碾压得很硬的冰雪。虽然已经大汗淋漓了,但我却不愿意停下来擦汗,更不愿意直起腰来加入老同志的说笑或“小憩”之中。我想:最好一直这样干下去,直到完活收工。
我渴望着人们早点散去。否则,我会觉得有许多的目光、指点和议论,犹如冰雹一样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心灵上。我怒火中烧,却又不能发作,任凭痛苦烧灼得浑身颤抖。
决定和老冯分手时,我就想到了可能会引起非议,我也做好了承受非议的心理准备。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人们对此事竟然如此热衷,传言如此之多,上楼下楼似乎总有人一边斜视着我,一边交头接耳,故事已经完全变了形。我却只能听之任之,没有解释的余地。
我常想:说去吧,我三十年的生活问心无愧,其中最“难过”的大概也要比你们的伪善纯洁得多。何况你们当中还有人夫妇互相背叛、在外“偷鸡摸狗”……但是,即便如此也没人谴责,似乎唯独不许我选择。
我又想:我错在什么地方呢?不该到这里来工作?这里的环境给我的思维套上了枷锁,我不仅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甚至连属于我的思维也不能自由支配了。我真后悔:毕业分配时为什么要考虑个人生活问题呢?
当然,最使我头痛的还是老冯这个人,为什么与我以前所了解的不一样了?“好人”,只能作为我们交往的基础,而不是全部。可是,舆论似乎强迫我非得选择他不可,一旦选择了一生都不许改变。
那是毕业前夕,我去党校看望正在学习的一位老主任时见到了老何,老何是我之前当记者时的熟人,现已调到省报,他又介绍我认识了老冯。
年长我20岁的老冯丧偶后一直没有续娶,没想到他竟会对我产生极大的兴趣。回想当时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像后来这么模糊。他虽然个头矮小,但却目光犀利,脸膛清矍,很像一个比较清爽干练老新闻,又是同行,因而使我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崇敬感,于是我同意处处看。
后来和老冯的一次正式谈话并不是问答式的,简直就是在听他的人生故事。我惊奇地发现他似乎并不想了解我,不论我的个性多么倔强、家务活上多么笨拙。我几次向他说明我的这些缺点,希望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都被他打断了。他摇摇头说:
“没关系,家务事我可以多做点。性格上你倔强,可我没脾气,打不起来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反倒觉得他还挺幽默。而且,在他面前我似乎显得比较尊贵,心里又有点暗喜。
不久,他约我去他家看看,并说已经和他的两个孩子讲了,可以和他们见个面。我觉得见他的孩子为时尚早,就婉言拒绝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又约我去他家,说是“随便聊聊,没有别的意思”。我不好再拒绝,就答应了。
记得当时他两眼含笑直视我的脸,使我不得不经常把脸转向一边。我不喜欢这样。他也很敏感,便马上做点别的事情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他先给我削了一个苹果,接着又去抓出一把糖块,摸摸先泡的那杯茶凉了,就又去泡了一杯。并把这些全都堆砌在我的面前。还说:
“我忘了买茶和糖,是办公室小张提醒的。”又说他忘了给我买电影票,好像这是我留给他的作业一样。
听到这,我几乎笑出了声。我第一次这样被一个外人哄着、捧着,心里真有点儿美滋滋的。
看到我高兴,他也越发想表现自己。于是就从桌子到床头柜,又到厨房,手足无措的忙活着,也不知他想干什么,不大工夫已经来往了五六次。
而且,他还用被他改造过了的那口川语讲述着他的过去。从他的讲述里,我想寻找他在北上解放大军里的呼号,在军大校园里的笑声,以及下放龙江劳动时的酣歌。可是,对这一切他全都轻描淡写,不加任何评语和感慨。连他妻子的突然离去、两个孩子的哀思,他都能一笑了之。
起初,我还有些惶惑不解。渐渐地,又觉得他的这种个性未尝不好。我自己经常喜怒溢于言表,不仅影响及人,自己也很吃了苦头,说不定以后可以借助他的影响改改自己的性情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想让我见见的那个儿子始终睡在**没有起来,他的女儿去商店也没有回来。我觉得之前他言过其实了,他的儿女似乎并不想见我。但我又不好问什么,决定不再等下去了。便说:
“我得回学校去了。”
“慌什么,吃了饭再走嘛。”
“不!不!”我极力推辞。
“那我去送你。”
没办法,我只好同意他送我到汽车站。
走出房门,寒风刺骨,他却不肯放下帽耳,我不免有点不忍。
走着走着,突然,他几乎被斜插在地上的半截电缆绊倒。我以为他有眼疾,他却淡淡地说道:“好多年前就近视了,不碍事的。”
公共汽车来了,他硬是挤了上去,并选定了站着的位置,我劝他下车已经来不及了。
不料,车刚启动,他就前仰后合地站立不稳。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扶他,但很快又缩回手来,毕竟我们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但是,他这种老迈的印象在我的心头却久久挥之不去。
一天晚上,我被一个同学从图书馆匆匆叫回宿舍。原来是入学前原单位的老主任来看我。她笑眯眯地久久端详着我,然后硬拉着我陪她到宿舍外边走走。
“那个老冯行吗?”这是走出门后的第一句话。我噎了一下:
“还没……没最后定呢。”
“五十多岁了?”
“嗯,说是五十五岁。”我有点难为情。
“为这事,我今天特意来找你,想好好谈谈。咱班儿上的人都说,怎么也不能让你这么办。光看学问就不顾年龄了?这是生活,家庭生活要的是感情,可不是学问……”
对她的话我虽然不以为然,但又不知该怎样回答老同志的深切关怀。
她看我不语,知道我没有听进去,便换了语气又说:
“你自己的事情,当然还得自己做主。我们也不过谈谈想法,大伙在一起议论,总觉得不那么对劲儿。”这番话,虽然淡漠了些,但却深深触动了我。于是我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我的个人问题已经不好办了,都快三十四岁了。而且不管事实怎样,总是背着‘离婚’的名义。老母亲也已年迈,多次催促,我不忍再伤她的心了。”
“离婚那件事不怨你,是那个人有了外遇就丧了良心,但你不能总背着这个包袱。再说前些年你当‘知青’一下乡就是好几年,连对象也不找。回城里工作了,又非得干好了再结婚。这几年上大学,又想考研究生,对自己的事儿想也不想。现在想了,却还是沿着老道儿非得找学问大的。你妈妈上岁数了,上次我到那,她一提起你就哭,说你一个人在外快三十年了,没有亲人依靠,她不放心哪!”
我知道老主任说的都是实情,句句在理。上大学前在老主任手下工作时,办公室杨大姐、徐副主任、小王、小李、小刘等老同事对那个有外遇的男人七嘴八舌、义愤填膺的样子宛若眼前。我知道人们希望我好。但是,如果找一个文化程度低的人我怕自己难以适应。可我又没有充分理由说服老主任,只能诚恳而沉静地听凭老主任指教。
眼前过往行人不多,清雪裹着严寒扑面而来,我都冷得有点毛骨悚然了,可是老主任仍然心血很盛,说个不停。
“说归说,生活是你自己的,大概你还不至于是为了毕业分配才找他的吧?”
我愣了一下:“怎么这么说?”
“有人这么猜测。可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人。”
老主任对我的印象很好,我很感动。
说实话,当时我以为我真的会喜欢老冯。当然,我也想过如果能到他们那个报社工作更好。但是,我的确没想利用他,因为我不是那种爱利用别人的人。
接下来,老主任又说:“你毕业后的去向,我们也想过。我从党校回去后得知,可能马上要被调来省工会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话,到时候我还想要你去我那工作呢。不知你愿不愿意?但这事现在还没公开。”
“我当然愿意跟老主任一起工作。”
没想到,毕业分配时,老冯所在的报社先来学校点名要我。后来才知道报社要我是想成全老冯,而且老冯也很想促成我们的事儿,便暗中做了工作。而我因为自己上学前就是记者,所以报社去大学要其他几个同学时也要了我,我还以为这很正常。
春节一过,报到的日子就近了。我急于上班工作,也急于进一步了解老冯。
我俩虽然不在一栋楼里办公,但几乎处处都能听到人们对他的议论:
“孩子病了也不知去弄药……”
“老婆咽气那天,他还在办公室里看稿子不回家。”
“家里只有那张大木板床,一点不像过日子样。”
……
我虽然不想听到这些,但又几乎一句不漏地都听到了。
尤其他那张贴在大门口“光荣榜”上的大照片,我一度曾为之欣喜,经过人们蜚短流长的言语冲涮,仅仅几天在我的心里就已黯然失色,只剩下“从来不迟到、不早退”这一句赞语了。
有一天,我回到宿舍,从名牌大学新闻系分配来的小杨和小赵见我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便再也隐忍不住一起向我发起了“攻击”。小杨心直口快:
“你没在的时候,我俩就说,一定得告诉你,我俩反对你找老冯这样的人,他不适合你。”
“小杨说得没错。要我呀,宁可一个人……”已经穿好球鞋、拿起羽毛球拍正要出去的小赵气愤地把球拍往**一仍,接着说道,“啊,你可要知道,你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代表了我们大学生!”
我惊呆了,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俩。
“一个人可不行,生活是自己的,谁也管不着!”小杨穿着拖鞋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衣角接着说,“你先坐下,听我们慢慢告诉你。别看你以前离过婚,可是你今年才三十四岁,人生才刚开始啊,为什么要一头栽进柴米油盐里?”
“就是!哎,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议论咱们大学生的吗?”
“要不,我俩一起去找你们主任,报社风气不正,歧视大学生。还不许别人选择了?去找老冯也行,怕什么,也没做犯法的事。你越掖着,他们说得越欢。”
“他们还说是我俩挑拨你不理老冯的。这你知道,我俩这是头一回跟你说这事儿,对吧?”
以前我的确听我们部里的人说过,说是一起分来的大学生不给我出好主意,确实冤枉她俩了。但这话不是当我面说的,我也没有办法为她俩辩解,更不能跟她俩说去。小杨的男友是一名大学助教,人很好,也很帅。小赵的男友是一位机关干部,两人青梅竹马,但是上了大学的小赵似乎对他不太满意,这我们都能理解。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俩对我的事有这么多看法,这么关心,又这么大胆。
“就是,你的思想那么深刻,你看你来报社后写的报道多好啊,大伙都很羡慕你呢。你说你和老冯这么一个老脑筋能有共同语言吗?到时候过不到一块去咋办?”
“你俩不仅不是一路人,而且根本就是两代人。再说了,及早分手总比将来后悔强。”
……
我无言以对,深感对不起他俩。但当时我对老冯的印象还不坏,我还没想放弃老冯。
经过了这样的“道听途说”,经过了这样的“开导”之后,想见面但又怕见到他的那种情绪逐渐控制了我。我迟疑着没再主动去找他。
一天早上,我正在办公室里擦地板,电话铃声响了,一位同事笑嘻嘻地叫我听电话:
“老冯抓得真紧哪!”
“呵呵呵……”
人们对老冯的议论灌满了我的耳朵,几乎听不清老冯在讲什么,我脸红红的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老冯曾在我现在的这个办公室工作多年,人们从呼吸声里就能辨认出他。那议论针对性自然极强,总让人感到似乎有点什么问题隐匿其中。
晚上下班后,我如约来到老冯的办公室。他早已等在那里,仍旧笑呵呵地让我坐下。然后倒水泡茶、拿糖果……
这一连串熟悉的动作里无不包含着他的呵护,但我又总觉得那是父兄师长般的呵护。
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便坐在侧面桌旁随手翻阅一张报纸。
这时,只听老冯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我告诉你一点事儿,千万别说出去。老何那天跟我说你见到他没理睬,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不明白他是在说笑话呢还是当真?可是看到他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我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茫然了。我以为他叫我来一定想谈我们都共同关心的事儿,尤其想听一听他儿女的态度。没想到他说完这句后就没话了。而且,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这样“忘恩负义”地对待过我们的“红娘”老何。可是当时我却一点儿也不想争辩,好像没那心情,一种“无聊”感充斥心头。
记得,我们的“红娘”老何曾经对我说过:“不要急于结婚,好好处处再说。”当时我只觉得这话多余,现在才感到它的分量。但是,那时老何说这话可是很真诚的,现在为什么这么无聊地编瞎话呢?是不是也承受不起人们对我俩的议论而想改扮“旁观者”、看热闹呢?此外,还能有别的什么解释。总不会是老冯“自编自演”吧!
没想到事情竟会越来越复杂,而且顿时我俩都无话可说。他也不再讲话,就这样又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再坐下去了,便站起身来问道: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老冯对我的问话似乎很意外,这时才急忙说道: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还有什么事儿?”
“……也、也没、没有什么了……”
“那我走了。”
我不喜欢他的吞吞吐吐,更担心他会像前两次那样让我躲避不及地贴近前来,我有些反感,不由得带着一种烦躁的心情急忙走了出去。
回到宿舍,我又有些内疚,毕竟他是个好人。应该跟他谈谈,把心里的想法对他讲清楚,这样不即不离的可不好。
周末我买了两张电影票,主动约他去看印度影片《流浪者》,算是对前一次不周之处的一种补偿。他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喜欢这部影片,拉兹的直率,丽达的深情,令人沉醉。然而正当我随着丽达轻声哼唱“只剩我一个人,我的心神恍惚”时,身边却响起了沉闷的鼾声。我扭头一看,老冯睡着了。
我顿觉索然无味,对他的歉意和希冀也随之消散了。
走出电影厅,互相间一句话都没说,他似乎只是仆人专门来陪伴我一样。
我突然觉得,他比我年长20岁这件事一下子变得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如此明确起来。之前我为什么没把这20岁当回事呢?仔细想想,那时候20岁的年龄差距好像还仅仅停留在一个概念、一个数字上,并不像现在这样明显。而且,现在看来这差距好像远不止20岁……
想到这,我不仅有点悲哀的感觉。快到分手时,脑瓜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算了,今后就和他保持同志关系吧。我犹豫着还没开口,他却嬉笑着问我:“人们都在开我的玩笑,说我快要结婚了。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我们不是讲好了先处处再说吗?”
“那怎么行?我没法跟大伙解释呀?”
我大惑不解:“解释什么?我并没有对谁许愿,为什么要解释?”
“可,可是,我已经和领导说过了,我们的关系已经、已经定下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十分生气,原来他讲了过头话。
“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地这么说呢?”
“我寻思你只要进了报社就一定能同意哪。”
“那你也得问问我的意见呀?”
“定下来不也挺好的吗?我对你非常满意……”
“我本来还想跟你处处再说。你这么弄,我连处下去的心情都没有了……”
“那咋办?”
“咋办?既然是你讲的,你自己去纠正吧。再说,你的儿女还都没同意,我怎能……”我没有忘记去他家那天,他已经工作了的女儿躲了出去,而他的儿子装睡不起的尴尬场面。
“我的孩子迟早要离开这个家的,可以不用去管。可是报社领导那,要是没有我这层关系,你恐怕、恐怕也来不了报社……”
他终于直言了,看来我的直觉没有错。可是当他说出这话后,我却好像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样,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又沉默了半天,我只好诚恳地说道:“说心里话,你是好人,对我也很好。可我总觉得你更像我的兄长,像我的老师和领导。如果是这样的关系,也许我们能处好。否则,对我太困难了……”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去了,我轻松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可他还是带着疑问的眼光盯着我说:“我没法解释……”
“我真的觉得如果就这样答应你,以后合不来怎么办?”
“咋合不来?我能合得来。”
“能不能合得来,那是两个人的事情呀。”
“我什么都能将就,你也将就一下不就行了。”
“你看我像那种什么都能将就的人吗?”
“到时候就能了,现在想那么多干啥?”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觉得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怎么还不懂,这么难以沟通,以后怎么相处?看来还真得分手了?
但是,他还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不住声地嘟囔着:
“我是为你好,处处为你着想……”
“这我知道,也很感激你。可是……”
我突然感到怎么把话又说回来了,问题又回到了起点,但他还是坚持不放,似乎我非得答应不可。而这一关当时怎么也通不过,尤其是在发现了我与他互相间难以沟通之后就更通不过了。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更合适的说法,只好说了一句可能会伤害到他的话:“如果你认为我来报社工作就必须得和你结婚,那你对领导讲吧,我可以离开报社。”
我没有想到,他并没有觉得这话对他有什么伤害,只是终于感到了我心意已决,便脱口说了一直以来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你不愿意也行,我不过上当受骗就是了。”
“真是岂有此理!你怎么能说是我骗你呢?是你自己自作主张说了过头话,难道我只能同意,别无选择了吗?”
我见他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便很坚决地说道:
“那好吧,我自己去说,明天我就辞掉报社的工作,回我老家去。”说完这句话我不由得拔腿就走。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我从来也没有答应过他一定要结婚的,我一直在说要“处处看”。至于他曾问过我“想不想到报社来工作”,我说“当然想了”。我说的也是心里话,但毕竟没有因为分配问题而对他承诺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了?是阴差阳错,还是我不谨慎造成的呢?想来想去,我又觉得这世界很不公平,为什么偏偏我的旅途这么坎坷,倒霉的事儿又一次叫我猝不及防。
我两眼噙满泪水,大步向前走去。不料,老冯竟从后面大呼小叫地追上前来,也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行人都停下脚步看着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此时,我突然觉得他简直有点可恨,该说的都说了,他还要喊我做什么?
我头也没回,径直向前走去。但是心里很难过,不用想我也能知道,明天我对老冯的态度又会成为报社的一个新闻了。
迎面走来两位女士,很像财务科的会计和出纳员。我觉得她俩好像在说着什么:“没良心,人家把她弄来啦,她又不干了。”
我恨恨地看了她们一眼,这才发现,我弄错了,不是熟人。可是耳边似乎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哼,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说变卦就变卦……”好像是办公室打字员的声音。
“他究竟看上老冯什么了?比老冯年轻20岁,长相和个头都比老冯强多了,又是大学生,能过到一块去吗?要我说还不如早点分手。”
“老冯干吗非得缠着人家不放?让人家重新再找一个多好……”
……
我突然感到:明天,明天会有若干这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人们为什么这么热心这件事儿?搅得我无法平静,真是太可怕了,怎么办呢?
干脆走人算了。我才不是因为要进报社才和老冯相处的呢。明天就找部主任、找人事处,主动说明情况。如果人事处证实,的确是因为老冯的关系我才被分到报社来,那没说的,我走人。大不了还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又有老主任她们照顾,躲着点原来婆家的人就是了,他们还能把我怎样。一想到因为第一次婚姻失败,怕被婆家威胁,怕他们再去捣乱才留居此地,才发生了老冯这回事,我觉得我真是太不幸了。
不知不觉,我来到了美协门口。美展广告板上画着一把小提琴,底色蛋黄衬着五线谱,典雅极了。虽然没画演奏者,但我突然觉得大街上的每个人不都是演奏者吗,每个人都在演奏着自己的生活,而且余音袅袅……
人,就是这样活着的,一些最美好的东西往往不在现实生活中,而是在追求和幻想里。和老冯相处,人们会说“为了进报社不顾一切”。不和老冯相处,人们又会说“进了报社就甩了人家”。怎样做都会有人说,莫如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做去。
主意一定,我顿觉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一上班,我想先把手里的稿子处理完,再找部主任说清自己的想法。不料,刚走进办公大楼,就有人问我:“听说你们的关系结束了?不再进行了?”
又是“听说”,我故作不懂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听说你发了脾气,没再理他?”
……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把处理好的稿件及手头工作都一一向部主任交待完,说明准备辞职走人的时候,部主任吃惊地看了我半天,然后厉声说道:
“你先别走!”
接下来,他看着我,语气和缓了一点,说:
“怎么这么点磨难都经不起?你听人说的那些事我们也都听到过。可是那毕竟是一些人自己的看法,何况又是一些猜测,代表不了组织。昨天编委会上,总编辑还说你搞的这一组批评报道很有分量,在省里引起了很大轰动,省委领导在一次会上还表扬咱们报社舆论监督很有力度。还说你来报社后写的一些报道都不错,有功底,能吃苦。所以总编辑还让机关党委整理一下你的事迹,号召新来的大学生向你学习呢……”
要不是主任说得那么认真,我还真以为他在拿我开心呢。从主任那里我得知,原来我的事情也在会上公开议论过,有人提出这时候表扬我好不好。总编辑说:“去大学要人时的确考虑了老冯的因素,那是为了照顾他本人。但是因为报社‘文革’这十几年没有进大学生了,所以也正想要一些像小梁这样当过记者的人。这是一种巧合,和老冯处不处是他们的私事,两人成不成都不影响她在这里工作。我们不能眼看着一些不良风气毁了大学生……”
听到这里,我已经泪如泉涌。不料主任又像我的家长一样和蔼地说道:
“不处下去好哇!大家早就觉得不处下去好一点。可是你们正处着时谁能说什么呢?你还年轻,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多数人还是关心你的。老吴她们前天还念叨,说是要帮你另外考虑……”
“主任……”没等主任说完,我深受感动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了。真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荒山中还有金,枯井里也有泉呀!
从那以后,我干工作更卖力,也更动真情了。
1982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