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1 / 1)

“咚!咚!咚!”

“来人了,”妻从厨房三步两步就窜了过来,嬉笑着对丈夫说,“别急,才敲头遍,等会儿开。”

听了妻的话,本来已经直起腰来的宝伏只好把墩布抟了抟,又伏下身去擦地。抽空,两条目光还不时从黑框眼镜后面溜出来,扫射一遍放在床下的茅台酒和虾仁罐头。一种满足感爬上心头,甜丝丝的。

敲门声再次响起,妻一脚踩住墩布。宝伏抬头看了妻子一眼,他明白收礼也得摆点架子,急了不好,现在妻示意他是时候了。于是,宝伏站起来扯过一条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拧锁开了房门。

“老师,不好意思,这么早就来打扰您……”

“啊!来、来、来。这不,我忙完了这点儿活就去系里。李妮,你有什么事儿还是去系里……”身为班主任的宝伏照例说着谢绝的话。

“大清早也不让消停点儿。这年头当班主任真不容易,宝伏地还没擦完,有事儿到系里办吧。”宝伏妻说这话,一方面是想显得自家做事清廉,另一方面她曾听宝伏说过李妮被丈夫遗弃的事儿,就有点看不起她,便摔打着东西给宝伏的话上加钢。

正说着,一阵“扑嗒”声从门外传来,宝伏向门外探探头:“你这是……”

“几只小鸡儿,我妈让送给老师尝尝。”早就有点难为情的李妮,一想起在系里已经三天不见老师的影子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赶紧把话接了过来。

“跟老师还这么客气……”宝伏没等李妮说完,一边推让着,一边伸手拉开李妮带来的手提包拉链,提起一只来说:“嗬!典型的乡下母鸡,这只有五斤多吧?这一包足有三十多斤了。你拿得动吗?”

“拿得动。”李妮拎过手提包往地上一倒,“扑扑啦啦……”六只母鸡虽然都捆着腿,但还是滚了一地。

“哎呀,这么肥。快,宝伏快挑两只,一会我去上班顺便给他大姨带去!”此时,宝伏妻也乐得忘记再顾什么脸面了。

妻的高兴劲儿使宝伏绷紧的脸皮松开了,嬉笑着对李妮说道:“别着急,你的事儿我记着呢,到时候我一定想办法。你还信不过班主任?不就是不把你分配回你婆家的那个城市去嘛!”说着,宝伏两手一摊,一种无可名状的眼光一闪,使李妮产生了误解,以为万事大吉了,便把早就想好的话咽进了肚里,此时只是喃喃道:

“老师,我的特殊情况您知道,我的老领导也希望我毕业后能去他们工会工作,如果可能……”

李妮的话宝伏究竟听没听进去不得而知。只见宝伏一边把给妻挑选好的鸡装进袋子,一边念叨着:

“呃,对!对!你看……”他边说边走进里屋,拽出一叠纸,“你们的成绩、证明、鉴定、要求……统统都在这。我最同情你们,谁分配得好,我都高兴。娘不嫉妒孩子,老师不嫉妒学生。”

班主任老师宝伏是工农兵学员,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身上沾满农民学城里人学的又不太像的那种混合习气,虽然经常被学生学来开心,但他本人却自以为得意。

李妮还记得有一次上大课,宝伏端着书本给学生读课文:“西出阳关无‘敌’人……”

“哈!哈!哈!……”寂静的大教室顿时哄堂大笑。

“怎么了?笑什么?……是‘西出阳关无敌人’呀?!……”宝伏的脸红红的,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继续一字一板地念着。看他那么认真地以错为对,教室里再次爆出一阵大笑声。

年龄小一些的学生忍不住了,纠正道:“是无‘故’人……”

“啊?怎么、怎么、是无‘故’人?……”

“哈!哈!哈……”

此时宝伏脸色通红通红的,早已难过得无地自容。同学们都不好意思笑话他了,因此笑声也就小了很多。

那场景,李妮至今还历历在目。

如今两年过去,宝伏可能早把这事扔到了脑后,也可能这类事儿在他身上太多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了。

这时,只见宝伏边说边屈着指头数着,眼角过早出现的每一条鱼尾纹都在扭动。

李妮以为班主任老师真的心里有数,于是悬着的心也就多少有了点底儿。但是,她又觉得这个底儿就像老师脸上那忽闪忽闪的笑模样一样,令人摸不着边际。本想再追问几句,可是心地实诚的李妮又有点不好意思,嘴巴张了张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着娘的一片苦心,希望女儿毕业后不再回原地受婆家人的欺负,为此不惜把自己养了好几年的鸡都抓来给女儿送礼用,但愿老师能像娘希望的那样把毕业分配的事给办好。

就这样,不知是恭敬还是难为情,李妮向老师低下头,走了出去。

“嘭”的一声,宝伏关紧房门,掰着手指头对妻说:

“老颚(书记)昨天还把他收的茅台送我两瓶,这鸡一会儿得给他送过去两只。工会的领导虽然指名要李妮去省工会,但是这么做别人会有意见的,先驳回,这个指标留着安排教务处长的女儿吧。颚书记那个关系户的去向就那么定了。可是,小周,他爸爸昨天还从部里打来电话让照顾。还有丽丽她姑,这可是咱自家的事儿……”

一听说“她姑”,妻就烦了:

“什么她姑她姑的,留市里,三天两头得来咱这儿,你伺候哇?要我说,这个名额就给小王,他不是说‘五一’来给咱做家具嘛,你怎么忘了?教务处长和周主任那,到时候还会有好‘缺儿’,甭愁!”

妻虽说没搞过毕业分配,但总比第一次干这事儿的宝伏精明,几句话就揉开了宝伏皱在眉心的疙瘩。

这时妻又说道:“对了,我得赶紧给她大姨送鸡去。她明个儿就出差,咱那药费还得她走前给报了。这两只给老颚。剩俩,晚上回来我熏上,明天不是要请……”

李妮送来的鸡还是太少了,不到半个钟点儿,六只母鸡便被分配光了。师生之情,朋友之谊,亲人之爱,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毕业分配名单公布那天,李妮没去教室。在班主任宝伏老师的“照顾”下,她虽然没回婆家所在的那个城市,但是全系唯一的支边名额给了她。为了明天欢送会上能随车出发,她正在写信安慰远方的娘。

198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