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接待室”(1 / 1)

省报这个信访接待室太小了,小得只能同时容纳四个人。

叫它“信访接待室”,是因为它被用作报社的群众信访接待工作。其实它不过是报社老楼的楼梯下面的一个角落,外面加了一层木板墙和一个门而已。门上边挂着一块小木牌,上写:信访接待室。从一楼上二楼的脚步声就敲响在它的“房顶”上。

接待室里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周围堆满了待修理的破桌椅。靠近楼梯的地方还堆满了废稿纸和作废的报纸“大样”。门边儿上虽然开了一扇很小的窗户,但是窗外边悬挂着报社卫生评比大黑板,不用挂窗帘已经一丝光线都不透了。门口正对着报社的大门,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只有门锁被拿掉后留下的一个小孔可以里外通气。

可能是因为光线太暗的关系,走进报社大门如果不定睛细看,根本看不见“信访接待室”字样,因此经常弄得“上访者”楼上楼下地四处打听。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连库房都不如的暗室,会是他们寄予很大希望的申冤诉苦的“衙门”口呢。

一次,一位抽暇前来看望我的大学同学吃惊地问我:“一个堂堂省报记者就在这里办公?”

是的,这就是我接待群众上访的地方,当时我的工作时间相当一部分就在这个暗室里度过。

可是,就是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暗室,却装满了社会上各种各样的诉求和冤屈。

起初我还能借着头脑里特有的光线看清上访者的心理,与他们一起感受人间的种种遭遇,把用尽一生恐怕都难以消化掉的那些诉求硬塞进脑瓜里。虽然,我也经常抽空咀嚼它们,可越是细嚼慢咽,就越觉得心里涨满。由于光“吃”不“吐”,只能聆听上访者宣泄,却不能为他们做点儿什么,有时竟涨得我喘不过气来。不过,时间一久,这点怜悯之情也就有些麻木了。何况,部里是两个人轮流接待群众上访,一个人一周只接待一次。

也许就是这样的缘故吧,长期以来都没有人动议认真清理一下这个小“房间”。遇到我“值班”时,面对上访者虽然还有些汗颜,但渐渐地也能和其他人一样将就着把事情做完。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早上,因为是一周两次接待的最后一次,从外地远道而来的上访者一大早就排队挤在报社大门口。他们不愿意再蹲火车站等上三夜,更不愿意失去到这个“清水衙门”说话的机会。

我翻开“信访笔录”,也不看看对面坐下来的是谁,便习惯地顺口问道:“你有什么事儿?”

“我……”

“等一下,”我说,“钢笔里没水了。”我急忙从抽屉里的废纸堆里找出墨水瓶,吸了半天都画不出道道来,原来墨水瓶干了。

“我上办公室去吸点墨水。”说完,我走出门外,“唉!……”只听里面坐下的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在乎,因为已经习惯了。叹气算什么,哭的、骂的、闹的、磕头的……,我见多了。

可我毕竟是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良心未泯,何况自身的经历已经在我的心上种下了同情弱者的种子。

抽完墨水走下楼时,我不由得扫了一眼门前排队上访的“蛇阵”。只见人们担心的眼神闪了一下亮光,对我投来一丝“讨好”的微笑。

这微笑使我的责任感很快复苏。于是我加快了脚步,急忙走进接待室,顺手虚掩上房门,向坐在我面前的人歉意地点了点头。他本来急于述说的嘴此时竟不知怎么了,张了半天都没有发出声音来。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还没有想好?如果没想好就先换别人进来吧。”

“啊?不!不!不!我、我在想从哪说起好呢?”

我打量了他一下:啊,结实的身材,额头棱角分明,看年龄不过三十几岁,还穿着一身褪色的军装。可是浓眉下的眼睛里却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好像几天没睡觉了,面色苍白。他先是把手放到桌子上,然后又移到膝盖上,开始下意识地揉搓膝盖并低下头去。

就在我打量他的空档,只听“扑通”一声,他突然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求求你了,记者,我不需要你帮我解决什么问题,更不需要你报道我。我只希望你能耐心地听我诉诉苦,我就知足了。我心里实在憋得慌,都快把我憋疯了……”

他这一举动把我吓了一跳,急忙问道:

“你这是干什么?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呜呜呜,呜呜呜……”

没想到他竟失声痛哭起来。我不知所措地搓着手,想去扶他起来,又不敢。只好说:

“先坐下,先坐下。你这样跪着,我怎么听你说话呀?”

“那你可一定要听我说完……”

“好的,你尽管说,说多长时间我都听。”

他这才站起来,掏出手绢把眼泪擦干,重新坐回椅子上。

“喝口水,慢慢说,姓名、单位、反映的主要问题是……”

我想按照程序,把必须记录的内容都一一记下来。不料,他看着我手中的笔,十分恳切地央求道:“我的话你听过就行了,不要记录,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否则,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当我得知他的身份后,问道:“哦,听说你来过好几次了,不是让你向省里反映吗?”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们内部都通气了,谁都不愿意听我把话说完。”

“哦,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知道你去没去省里?”

“去了,该去的都去了。可是,结果都一样,都说不好办而不听我把话说完……我也知道这问题不好解决,但是不说完我心里憋得慌,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求求你,今天就听我说完吧。你解决不了也没关系,我只想找组织倾诉一下心声!”说着,他又伤心地流下眼泪。

“好,好,我知道了,你说吧。”

原来,他两年前从部队转业来到市委担任处长工作。没想到“文革”后有人混进了组织部,带着“文革”中的派性任用一些人、打击一些人。他直接向市委反映了这一问题后,遭到打击报复,被停职反省。他不服,又无奈,因无处诉说,这才把报社当成了“知音”。我心想:报社也并非人人都是“知音”的……

他一口气说了一个多小时,中间我一次也没打断他。因为他言语流畅,逻辑性很强,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不需要重说,完全不像我们经常接待的那些来自农村的上访者。

这时我又仔细看了他一下,想判断他那些话的可信度。也许因为他那一副知识分子模样,形象端正、体面,不像会说假话、做坏事的人,因此我心里还稍微踏实一些。

说实话,当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震惊!没想到,这么大个城市,又是这么重要的组织部门,还是一位大处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冤情要向我这个年轻编辑倾诉呢?

他很敏感,可能看出了我的内心活动,就说:

“你代表的是省报啊,不相信你们还相信谁?要求解决的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组织工作上的大是大非问题。”

……

“咚、咚、咚!”

“请进!”

门开了,两位编辑大姐站在门口,以为我遇到了难题,来为我解围。一看来访者果然是她俩接待过的这个人,就对我说:

“都开中午饭了,咋还没说完呢?下午再说吧。”

“好的,再有一会儿就差不多了。你俩别等我了,先去吧。”

我站起来去关门时她俩悄悄对我说:

“他的事不好办,差不多就让他走吧。”

“好,这就快了。”

然后我问他:

“我去给你打点饭,你吃完再说?”

“不用,我一会儿就说完了,说完我就走。”

……

他临走,我突然想到两件事情必须得跟他交待清楚。赶忙说道:

“我们读者来信部的编辑人手少,任务很重,因此都很忙,加上很多来访者的问题都是我们力所不能及的。这种情况下,往往都建议他们直接去向有关部门反映,也是为了使问题尽快得到解决。这一点还希望你能理解。再就是你反映的问题涉及党的组织工作,最好只对组织上说。”

“当然,我明白,我不会到处乱讲的。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很谢谢你!终于把话都说完了,我这心里也就轻松了。你们能解决更好,实在解决不了我也没有怨言了……”他很通情达理。

可是,我在这本“信访笔录”上却破天荒地只记了一个日期,连上访者的单位和姓名都没有。

合起“信访笔录”,我突然感到这个小小的信访接待室是如此庞大,庞大得能装下整个世界。如此值得珍惜,它的价值难以用它这简陋的外表来衡量。就在这里,就在我新闻工作的头几步,我听到和了解到了越来越严重的社会问题,它们就像这个破败不堪的信访接待室一样,被一层光明的薄幕包裹着。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吧,我对每一位上访者的接待都更加认真仔细了。他们反映的问题即使解决不了,我也总要千方百计给他们一个答复,来为平复他们的心情洒点细雨。

……

后来,他的问题还真解决了。除了我们给中央发了内参之外,政治气候的改变起了决定性作用。

再后来,我被调离了信访接待室,专职公开批评报道工作。每每进行调查采访时,接待室里所发生的这一幕都会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1983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