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套设备已按合同如期引进国内,急待安装。可是作为省里当年重点工程的01号工厂,主厂房的屋顶三脚架却刚刚打造完毕。端午节那天,乙方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薛原同志接到局里电话:“立即吊桩,月内必须封顶!”
“吊桩?”薛原虽然对上级打了保票,可内心里又不能不有所犹疑:五百多榀三脚架的质量不合格,他已经听说了。能不能想个办法呢?
他急忙拿起电话,找到了现场指挥、公司副总经理石成。回答说:“质量问题已经被孟士仁妥善解决了,但是倔强的工程师海光拒不签字,现在还不能起吊哇!”
孟士仁是三处技术科长,现场技术组负责人,着儿虽多,但靠得住的却很少。海光是本公司科研所所长,被局里指派来做技术质量检查的,虽然可靠,但他的上司总觉得他有点不投脾气。
一想到这些,薛原就来火,他“啪”地一声撂下电话。
局里要求召开的技术分析会马上就要开始,伏尔加轿子早已等在门口,他那位谁也弄不清职务的续弦夫人总是和车子一起随用随到。
会议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孟士仁继续以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手法,把曾经被海光否认了的措施又在党委书记薛原和众人面前说了一遍,并拍着胸脯打保票。
在那个只重政治、科学技术受排斥的年代,工程师海光没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
而参加会议的多数人又不了解具体情况。何况又事不关己,于是意见暂时得到统一,该拍板定案了,薛原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今天的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尤其没想到孟士仁会这么长脸。作为自己的技术支柱,孟士仁还是头一次拿出能被众人通过的办法来呢。但是,工程师海光为什么还是拒不签字认可呢?
“去找海光,让他马上来!”
此时的薛原,似乎已经不在乎海光签不签字的问题了,叫他来显然是要训斥他。
在质检现场,海光听到喊声,无力地放下回弹仪,消瘦的身子格外缓慢地从三脚架上滑了下来。只见他左手捂着胸口,当时只说“胃有点痛”。可是事后拍片人们才知道,他的左肋当天在三脚架上不小心被撞断了一根。
海光冒雨向会议室走去。他心里捉摸着:五百多榀三脚架的混凝土,按设计要求应当全部达到三百号。可是入冬以来,经过三个阶段的质检,达到三百号的竟然一榀也没有。多数在一百五十号以下。有的甚至没号,自己就断裂了。明知都不合格,可是现场指挥却非逼他签字同意吊桩。今天既然公司、局领导都来了,争取机会说一说吧。
拉开门,一股烟浪立即冲出,几十只眼睛以不同的姿势一起射向海光。他不由得趔趄了一下,见会议室门口新加了一只木凳,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就在木凳上坐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前面的黑板,只见上面纵横交错地画着许多圈圈和杠杠,他认识,那是孟士仁的笔迹。
“三脚架的两端拉上槽钢后,新的受力结构大大提高了承载。你为什么还是拒不签字?”一位主持会议的公司领导按照薛原的吩咐气愤地斥责海光。
“依我看,这样做有可能扩大质量事故。不仅不能起吊,而且应当考虑强行这样做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海光毫不示弱地反驳道。
“这可是省里的重点工程,是‘七一’省委向党中央的献礼工程,任何人都无权从中作梗!”
“正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更应该把质量放在第一位!”
“今天会议解决的就是质量问题,孟士仁已经拿出了具体办法……”
“他的办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因为五百多榀三脚架一榀合格的都没有,强行吊桩无疑是在欺骗上级,将来一定会出大事故。”
“那你的意思就是一定要把三脚架都废掉重做?”
“这是唯一可靠的办法。”
“那‘七一’献礼就来不及了,给公司和局领导造成恶劣影响你负责呀?”
“我只负责技术问题……”
不管海光怎样解释,这位公司领导就是听不进去。在他看来,不能允许海光这个反动技术权威为所欲为,何况他们还有孟士仁等一些心腹。于是,这位公司领导声色俱厉地对海光吼道:
“你不要再说了!你的问题必须查清,回去等着严肃处理吧!”
接着一声“散会!”公司和与从局里来的干部早已无心听会,纷纷立起。
海光怎么也没想到,有局总工参加的技术会议上对自己竟是一片责难声,半个小时过去了,竟再也没容他讲话。看到马上就要散会,如果再不讲出实情,以后就没机会了。于是强烈的责任心在海光的心里又占据了上风:
“我可不可以发言?薛书记。”
书记薛原的目光吃惊地从合起来的眼镜盒上抬起:
“你?……你讲什么?……一定要讲?那就讲吧……”
四十七岁的海光捂着胸口,从沙发的夹缝里慢慢向黑板走去,严峻的声音里带着改不过来的川腔,迫使人们又坐了下去。
“我先对会议本身谈点意见。依我看,这是一个是非会。一是技术理论是非,二是政治见解是非。”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扫视着满屋子疑问的目光,又平静地说道:
“不知各位对三脚架的结构质量是怎么估价的?有谁做过计算、做过受力分析?如果有,那么请上前来,咱们当场算一算!”
说着,他拿起一段粉笔,从容地走到黑板前面,把孟士仁在那上面划的一堆杠杠圈了起来,好像要把这种技术上的虚伪和丑恶圈到地球外面去。他气愤地想:孟士仁竟如此厚颜!可是局里那两位高工怎么也会通过,难道装作看不见?
“请问,按分类,这算什么体系?是混凝土?是钢架?还是二者的混合物?”
会场一片沉默,只有局里的一位高工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用槽钢拉住三脚架的两端,是可以提高荷载。但是,这种做法只能应付质检。设计要求的三脚架上并没有槽钢。那么,吊桩后槽钢必须撤下来,那时三脚架的荷载难道就不降下了吗?何况眼下有些三脚架已被槽钢拉得起了拱、变了形……各位可曾到现场看过?”
“不对!你是错误的!……”这时,身材剽悍的孟士仁禁不住由脑而怒,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按照领导的意图苦心琢磨出来的办法,局领导好不容易开会拍板定了砣,他一个海光竟然当众给戳破了底。想到这,他不由得又摆出了“文革”中造反的架势,一阵狂呼乱叫。遗憾的是,现场那么多领导,竟无人阻止他。
“文革”中对孟士仁早已领教过的海光深知,孟士仁叫唤得越欢,内心越空虚。他海光不喜欢斗嘴,更不愿意涉及有人想利用这项工程为自己捞取政治和经济资本的问题。他,一个党培养多年的科技工作者,此时一如既往地只希望讲清技术问题,及早阻止可能发生的重大质量事故。
“请问孟科长,你脱离图纸,造出这种‘超型’结构,将用于何处?”
孟士仁顿时语塞。
“你说说,按要求,混凝土三脚架的回弹标号应该是多少?”
“五百号!不,六……”孟士仁有些蒙了,语无伦次。
“笑话!你硬把三百号谎说成五百号就能证明产品合格了吗?请你出来解释。”
此时,孟士仁已经汗流浃背了,只有小学文化的他,哪经得住这般技术拷问。这时他的支持者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替孟士仁、也是替自己辩解道:
“那些小裂缝没关系,水泥预制品,放时间越久越坚固。”
说出这样的话来,海光觉得简直可笑至极。
“可是,这些三脚架不是长期放着养生的。它们马上要承载,要经受车间里冷、热、酸、风的侵袭。不仅裂缝合不拢,里面的钢筋也会被锈蚀、拉断。何况,《规范》要求的标号是三百,而不是其它!”
这时被激怒了的海光,虽然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长于思辨的他仍然振振有词,越说科学根据越充分。这一连串的技术诘难轰炸着每一个人,人们的眼神游来**去,又不好直视局领导,只能静观其变。
不料,孟士仁似乎突然感到书记和总指挥的脸色不好,不禁有些发慌,嗫嚅道:
“我向总指挥打保票的,要把三脚架都用上。这没错,可、可是,三脚架不合格也不是我让用的,是公司……”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一位公司领导把桌子拍得山响,吓得孟士仁赶紧收住了话题:
“我,我错了……我……”
愤怒的情绪灼红了人们的脸膛。二十多年来一直从事土建科研而又一再遭受非难的海光深知:那一系列工程质量事故,远不是一个“错”字就能解决得了的。不由得又提高了他那文静中带着厚重的语调:
“还有一个问题,有人不是说‘要对我查清、严肃处理’吗?所以我认为这里还有一个政治见解是非问题。但应该处理的不是我,也不仅仅是哪一个个别人,而是长期在建筑工业上作怪的一种思想,一种‘打棍子’作风。我受上级委托,在现场行使一个工程师的责任。可是,半年来,甚至几年来,质检工作中受到多少非难,各位是清楚的。如今,六届人大正在召开,可我们这里竟不让一个工程师按科学讲话。对技术问题尽职尽责,反而被说成是‘有严重问题’,请拿出根据来!”
面对这掷地有声的问题,人们左顾右盼,没人回答。
“拿不出根据又说明什么?把技术问题硬扯到政治范畴来处理,使用强硬的政治手段。请问,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会场开始有些**……
这时,只见公司总工刘玉斜视了一眼薛书记,嘀咕道:“是啊,海工带着五六个人,每天风餐露宿在工地质检,应该看作是对工程质量负责任。”
“如果海工不称职,那么是否请三处自己负责质检?看来三处是有这个‘能力’的。”一言未发的局总工王志明此时话里有话。
“不!不!我们三处哪有这个能力。我们信服科研所,非常信服海工!”三处张主任急忙找了个台阶扭转了话题。
一直在薛书记身边静坐的他的新夫人私下拉了一下老头子的衣角。工人出身的老干部薛原此时脸色灰暗,好像是在小憩一般。“内助”的提示把他的思维唤了回来,他这才感到自己应该说两句话了。于是便冲着石成问道:
“你们谁反映的情况?为什么不全面谈?”
但老头子并不糊涂,他不需要、也不待回答,便又把脸转向海光,此时却多少有点语无伦次:
“这是政治任务,你不干也得干。当然,我有错,不该批评你,我也检讨……”
直到下午两点多种,人们才走出会议室,纷纷向着早已摆好午宴的餐厅说笑着走去。海光谢绝了对他的邀请,回到工地屋檐下面。和他一道来进行质检的五名同事看到他迟迟未归,都担心地聚到这里来等他。
这时的海光虽然心里十分愤怒,但是一心为公的他并不想把情绪带给工人。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拿起人们带来的粽子和鸡蛋,大口地吞了起来,爽朗地说道:
“受点儿委屈没啥,该干还得干!”
听他这样说,大家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一榀三脚架价值六百多元,五百多榀……本来水泥预制件不合格,就已经给国家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但却没有上报,领导让公司各部门暂时分摊一下损失。可是,如果再把这些废品当正品都用到这么大的厂房里去,出了事故就将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了。海光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坚持原则。
可是,尽管海光对那些不合格的三脚架拒不签字,最后多半还是被吊桩了。
如此建筑质量,主厂房开工后能否持久?这是海光他们最担心的事情。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向上级技术部门如实做了书面汇报。
不料,不久公司进行改革,海光他们科研所被作为“包袱”解散了。六十多岁的薛原被提拔当了副局长,四位现场施工的负责人也都以“操劳有功”的名义每人晋升一级。
1983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