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伸着一只黑黢黢的手。
月光淡漠,但却始终盘桓着车厢里被乞儿行乞过的人的面孔,直到人们随便掏出一点什么:1分纸币或1两粮票。乞儿间或毫无表情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或嘴,以“聋”、“哑”之意来回答人们的询问目光,抑或深深地鞠上一躬,以回敬眼前这些“小气鬼”的吝啬。
我坐在车厢的另一端,看着乞儿渐渐地逼近我的身旁,拖着沉重的步子。身穿一件已经泛白但还依稀可见草绿本色的上衣,只系着两个扣子,咧着领口,颈前绽出黑黢黢的疤痕。蓝黄相间的单布裤子歪歪扭扭地吊在肚皮上,脚上趿拉着一双已经磕碰得破了皮的棉皮靴。
他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向我鞠了一个躬,然后静静地等着我的施舍。
我呢,我急忙把目光从他的光秃秃的头上收了回来,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糟糕!口袋里没有零钱?只有1元钱是留着下火车后买汽车票的。何况,我每月才只有8块钱的助学金,买书本、吃饭、回家的路费……每一块钱我都是掰碎了花的。
再就是还有半张两角纸币,是小商贩找给我的。不能花,却又没舍得扔掉,据说拿到银行还能换回1角钱。如果此时我有一两毛、哪怕五毛,我一定会拿给他。
想到这,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手几次碰到那张1元的票子,却始终都没舍得往外拿。再说给他1元也太“那个”了,一定会引来很多奇怪的目光……
不然,就给他这半张角币,让他拿去银行兑换一毛……不行,跟他说不出口,说不定还会被别人耻笑……
因此,我不敢抬头看他,跟同座席的男士一样假装没看见,强作镇静地把目光移向车窗外绿色的大地。啊!山是绿的,树也是绿的,虽然已是仲秋。
我任思绪胡乱漂泊,以掩饰自己不安的心情。但是,仍旧依稀感到深绿色的原野上似乎有无数匕首般的目光刺到我的身上,十分的不舒服。
列车一声长鸣,我悄悄地回过头来,看到乞儿把黄色(1分)纸币放在蓝色(2分)的纸币上边,再一起放到绿色(5分)的纸币上边。手指头沾着唾沫数了数,并无怨言地从我身边默默地移了开去。一阵庆幸使我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
虽然没有受到责难,但是我的自尊心此时却早已体无完肤。我的手依旧在口袋里几次触摸到那1元钱和半张角币,愧疚地悄悄看着他离我而去。
“这小孤儿,刚才列车员拽他下车,他死活不下去,到底又从另一个车门爬上来了。”同座席的那位中年男子似乎在为我和他自己的小气做辩护。
“哪的人?”座席对面有人回应。
“他自己说是横道河子的,没爹没娘,被县收容所关起来刚两天就又跑出来了。”
“这样下去可咋整?听说刚11岁呢。”
“是哑巴吗?”
“啥哑巴,能说会道的。”
邻座毫不犹豫地给了乞儿5分钱的一位军人也参与到对话中来。听到这,他皱起了眉头,欲言又止。同座席的这位男士看到人们兴致还挺浓,于是边说边站了起来,把他道听途说来的东西又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邻座四五个打扑克牌的机关干部模样的人不时停下抓牌的手,报以赞赏的微笑。
乞儿虽然不聋不哑,对人们的说辞却毫无反应,他一步一挪地向前移动着两只笨重的棉皮靴。同车厢里的人对乞儿的淡漠,使我一毛未拔的惭愧心理渐渐平复了许多。可是乞儿那张土豆一样灰黄而又不光滑的面孔,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他眼角上的眼屎已经结痂,耳朵上脱皮斑驳,尤其是后脑壳上那两个长着几根长发的脓包,令人同情中夹杂着恶心,却又怎么也挥斥不去。
“别看这小子长相不济,可还挺会来事儿,上次我在车上见着他给人家又递烟、又点火的。”一位刚上车在对面就座的年轻人插话道。
“他常坐车?”一直不言语的一位农民模样人吃惊地问他。
“可不,火车上的常客。不然上哪去要钱呀。光我就在这车上见到他好几次了。”
“啧啧……”一位妇女叹息着,心里有话却没有说出来。
“甭可怜他,不会有出息的。”同座席的这位男士终于找到了较为高见的结束语。
“加上200分,给他加上!这回我看你小子钻不钻椅子!”
“哈!哈!哈!……”
打牌的一伙人互相撕扯了起来,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也扯碎了人们的同情心。
“……一支小小橄榄,啊,它又酸又涩、又涩又酸……”我和着车厢里广播歌曲的节拍轻声哼唱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咣!咣!”列车停了下来。
“高岭子车站到了,请下车!”播音员一站不落地行使着她的职责。
“唉,你过来。要了多少钱?”同座席的这位男士又发现了他的目标,继续穷追不舍。
“一块来钱吧。”乞儿并无不满地、晃晃悠悠地踱了过来,两手还向上扯了扯裤子。随即又用手背抹了抹嘴巴。
“喝醉没有?”
“没有!”乞儿满不在乎。
“你小子行啊,白坐车不说,还有吃有喝。”
“那可、可不!”乞儿一歪头,就势偎在附近的一个座席的边儿边儿上。
“咱吃剩的那些菜也够一盘吧?”对面座席的一位男士说。
“差不多!还有旁边那两个盘子里的,我也都倒给他了。两个瓶里的酒差不多有半斤。”他身边的人附和着。
“都是色酒,我不爱喝!”乞儿有点儿不满。
“呵!你还挺挑剔呀!”顿时人们又像蚂蚁啃骨头似的围拢过来,不管骨头上是否还有肉。
“流浪几年了?”
“三年。”
“不老老实实地在收容所呆着,到处乱跑什么?”
“待、待腻了,上、上哈尔滨玩儿玩儿。”
好奇的人们听乞儿这么说,顿时无言以对,想不到乞儿的眼界还挺宽。
“再到别的车厢去要点儿吧!”
“不要了,够,够抽烟就,就行了。”乞儿不贪,人们又是没想到。
“你到哈尔滨吃啥?”
“拣折、折箩。”
“行话呢,‘拣折箩’!看样子你没少串呀?!”
“啥是‘折箩’?”我低声询问身边的一个人。
“就是饭店里那些剩盘子、剩碗的。”
“哦!”乞儿的生命力和觅食能力使我十分惊讶。想想为生计疲于奔命的自己,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哥们,抽吧!”只见乞儿从破裤口袋里摸出一合压扁了的纸烟,两棵折断的都被他摔掉之后,终于摸到一棵带“把”的,得意地递给了同座席的这位男士。
“哼!我抽你的?”这位男士似乎被将了一军,难堪地在上衣口袋里摸了半天,究竟是舍不得给别人、还是压根儿就没有烟,总之他掏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有拿出来。
“你、你抽。”乞儿无意羞辱这位男士,也不理睬他对自己的蔑视。这时,转过头又把烟递给了一位工人。
“这小子还挺‘溜’的……”同座席的男士辩解着。
“哈哈哈!”人们终于忍不住一阵大笑。
“还是你留着吧,我有烟。”这位工人诚恳地说着,拿出自己的烟,点燃,吐了一口烟圈。烟雾里,乞儿伸手过去兑火,可是两只枯瘦的手不听使唤地瑟索发抖。兑了十几下,都没吸出一口烟来,“×!点、点、咋点不着呢?”
乞儿除了脏话之外,其他的话不仅不准,而且口吃严重。
“过来!”同座席的男士从一位农民的手里拿过火柴给乞儿点烟。乞儿使劲地吸着,却始终没有一口烟是浓浓的。他似乎再也没有力气吸出烟来了,就气愤地把手中的烟摔到地上。又伸手去烟盒里摸索着,可是摸索了好半天,都没找到一棵满意的烟。最后,他气愤地把烟盒使劲儿扔到地上,在上边踩了一脚,还吐上一口唾沫,表示他的失意和不满。
“人不大,就……”
离乞儿很近的我刚说了半截话,手又触到了口袋里的1元钱和半张角币,这时就更没勇气拿出来了。我没有乞儿那样大气,把1元钱拿给他,或者像他扔烟一样把半张角币扔掉。当时,我只是想附和众人的口吻说几句话,却又怕伤着乞儿。毕竟乞儿可怜,但又不能夸奖他。因此,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乞儿只顾生烟的气,表演没有成功,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小气和羞愧。人们看我也说不出什么来,便失望地陆续散去。
乞儿虽有不满,但却很知足。他什么也不多想,刚刚11岁,就似乎阅尽了人世间的沧桑。
而同一车厢的人们,不仅年龄大大超过了乞儿,自身的缺憾恐怕也大大超过了乞儿,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不也和乞儿一样在人生路上不停地乞讨嘛。
乞儿能够轻易讨到他所需要的东西,而人们却总觉得很难讨到自己想要的,也许因为人们想要的东西太多了……
想到这,我突然感到:人们似乎一边“乞讨”,却又一边制造着什么,因此而又失去了什么……我默默地想着心事,听着列车的轮子周而复始地铿锵着,停下,又重新启动,接着飞驰。
1983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