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火红火红的太阳眼看就要下山去了，可是妈妈还没有回来。我趴在玻璃窗前，心想：太阳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又圆又亮的。

“咚！咚！咚！”来人了！我爬下窗台去开门。仰脸一看：不认识。又是一个大胡子叔叔，和太阳一点儿也不一样，黑乎乎的。我忙到外边去找妈妈。

“你来了？快坐吧！”妈妈擦擦手，搬过唯一的一把木椅子。看样子，他们好像认识似的，只是妈妈好像有点难为情。

晚饭，桌上摆了四个炒菜。记得以前好像只有几个不认识的叔叔来，妈妈才做四个菜。去世的爸爸因为总和妈妈吵架，所以妈妈从来也不给他做四个菜。

上桌后，我抬头看看妈妈，又看看叔叔，不敢动筷子去夹我最爱吃的炒鸡蛋。可是叔叔真聪明，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把一块煎得油汪汪的鸡蛋夹到了我的饭碗里。还笑嘻嘻地瞅着妈妈说：“得优先照顾孩子呀！”妈妈瞥了他一眼，趁机对我说：

“小生，想不想叫他‘爸爸’？往后，他就是你的爸爸了。”

我不敢反对，只是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赶忙咽下最后一口饭，溜下地，躲到门外边，悄悄看着他们慢悠悠地边吃边唠。叔叔端起酒杯，只是抿一抿就放下，完全不像别的叔叔总是大口大口地喝，更不像爸爸把一杯酒一下子全倒进嘴里。

夜里，我做了一个很甜、很甜的梦。梦见太阳又升起来了，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真舒服呀！面前还开满了鲜花……

早饭后，不仅妈妈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叔叔也给我穿上了新球衣，还有一双新球鞋。我高兴得真想叫他一声“爸爸！”

这天晚上，太阳又下山了，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起来，可是妈妈和叔叔还都没有回来。我想：他俩也一定都饿了，回来还得现做饭。一股子“表现欲”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地摸摸口袋，又去抽屉里翻了半天，加上昨天买菜剩下来妈妈忘记要回去的几分钱，总共凑了一毛九分，加上六两粮票。我拿着它们一口气跑到街角上的食杂点买了三个烧饼，得意地拿着跑回家。放在小炕桌上守着，闻着烧饼的香味，咽着饥饿的口水。

开始还觉得肚子饿得挺难受，渐渐地忘了饿。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不觉就趴在小炕桌上睡着了。

不料，打那以后，妈妈和叔叔很晚才回家就成了常事儿。

有一天天刚亮，我就给饿醒了。可是饭桌上的盘子和碗里都是空空的，酒杯也倒在一边。我刚想喊妈妈，只听叔叔瓮声瓮气地对我说：“小生，去棚子里拿点柴禾！”

我以为妈妈又病了呢，就顺从地去拿柴。叔叔又递给我两毛钱：“小生，去买豆角！”

没想到，我把买回来的豆角刚放到地上，叔叔拿起一把来捏了捏，回转身就打了我一巴掌，打得我一头攮倒在门外。他嘴里还骂骂咧咧：“他妈的，就会吃！买这么老的豆角咋做菜？”

我捂着被打疼的脸，没敢哭出声，倒退着躲到邻居家墙脚的那棵老榆树下面。

过了挺长时间，家里也没有人来喊我吃饭。我想，昨晚妈妈一定是生病没回家吧，要不怎么会不来喊我呢。我很想回家去看个究竟，可是又不敢，因为叔叔打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我忍不住悄悄地往家里慢慢走去。快到家门口时，突然好像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你快说呀，小生到底哪去了？”

我刚想喊：“妈妈，我在这哪。”可是，话音还没出口，就听叔叔说：

“你肚子里的这个就要生了，我又没了工作，还得给英子（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孩子）抚养费，往后这日子可咋过？”

“那你也不能不要小生呀？”

“不是不要，只是先把他送乡下住几年，等日子缓过点儿来再把他接回来。”

“我不要！妈妈，我哪都不去……”听他们说到这，我再也忍不住了，使劲儿喊着冲进门去。

妈妈一把拉住我，什么也没说，搂着我一起哭了起来。

第二天傍晚，我正趴在窗边儿照着天上的落日往玻璃窗上画太阳，突然看见叔叔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我忙躲到门后边。只听叔叔对妈妈说：“今晚就有人来。”

妈妈小声说：“你看着办吧，说好了就两年。也别当着我的面……”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爬上心头。我想等一会叔叔出去了我就和妈妈在一起，再也不离开她。妈妈是我的，她一定会保护我。

叔叔出去时，我看见妈妈把我的几件旧衣服包了起来。我说：“妈妈，我哪也不去。”

妈妈一下子揽过我的头去，说：“孩子，到哪都要学乖点儿才不吃亏，记着妈的话。”我本想争辩“我哪都不去”，可是我抬头看见妈妈那蜡黄蜡黄的脸，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没想到，那竟是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就在那天夜里，我梦见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我，她在笑话我呢。我不服气地想：哼！等我长大了，我会把妈妈接走，接到一个好大好大的城里去。不要叔叔，什么样的叔叔都不要！只有妈妈和我在一起，还有太阳……

我被一阵“吱呀呀”的门声惊醒。叔叔一把抓起我，放到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飞一般地骑到工厂后院锅炉房里。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当我明白过来时，叔叔已经用毛巾堵上了我的嘴，一个耳光子就把我打晕了……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什么都看不见，黑洞洞的。我好像被捆在一张**，胳膊很疼。可是一想到凶狠的叔叔不在这，就感到一阵轻松。突然，我想到：妈妈呢，妈妈哪去了？

……

我被卖到了乡下。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妈妈。

1983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