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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向你推荐一本书——《一生的读书计划》。作者费迪曼教授,是美国家喻户晓的广播和电视节目主持人、著名的报人和专栏作家。他说:“乔伊思划时代作品中所有的新技巧,都必须先去发现、抽离。他的新技巧很复杂,包括内在独白、意识流、讽刺诗文、梦与梦魇的连锁、双关语、假话、非惯用句读或省略标点。一半作家都以作品中人物的性格或思想来满足读者,乔伊思却把书中人物的游动、梦幻般的无形之流都一股脑儿推给读者。”还记得我们对乔伊斯的争论吗?这里像解剖手术一样,费迪曼教授从关键部位入手,一切隐秘的、模糊的和难解的问题都被明朗化了。
关于读书方法的重要性,费迪曼教授在《一生的读书计划》中说:“像自然科学家进攻新技术领域、进攻宇宙间和微粒子世界一样,文学家、哲学家也要以新的姿态、新的方法、新的武器进攻那些大名人的尚未被开垦的艺术天地。”因为“那里有一曲曲动人的艺术旋律,一道道醒目的艺术光电,一声声给人启迪的艺术号子”。如果不以新的姿态和方法去进攻,那么这艺术的圣殿便不会让你轻易涉足。
费迪曼正是以这样的姿态和方法,饱尝书山的跋涉之苦后,才敢于轻松地品评诸多艺术巨著,并以《一生的读书计划》介绍给读者。他的这种姿态和方法在该书中随处可见。
你我都读过卢梭的《忏悔录》,记得咱们都一致推崇卢梭的坦率和真诚,认为这种深刻的自我剖析应该是文学的创作主题,而坚决反对那种以“非绅士做派”、“下等文人”等虚妄之词来诋毁卢梭的假道学态度。但是,我们的看法还仅仅是一种直觉,至于卢梭究竟怎样以丑恶来显示美、追求美、塑造美,甚至使丑恶本身也被升华为艺术之美的和谐感,并没有真正体会到。看了费迪曼的分析,我突然感到卢梭之所以伟大,并不仅仅在于他人品坦诚,而且还在于他能以艺术家的情怀来赞美人类在生存竞争中所做的一切,这里“没落”也是一种伟大。费迪曼这样说道:“卢梭是最令人义愤填膺的一位,他的性格往往会伤害具有是非之心的人。卢梭在社会上不得意,性方面不稳定、非道德,而且感伤的令人不快”,“卢梭将自己的五个私生子扔在孤儿院中,却以保护幼儿权利的倡导者自诩”。但他又“是当时最具影响力的文坛重镇,也是文学史上浪漫主义运动实际的先驱,法国大革命重要的知识源流之一”,他“是一位具有非凡说服力的作家”。这种评论,初看起来似乎自相矛盾,但实质上它们是统一的,后面的赞誉才是根本、是一切!谁能把这样对立的语言统一起来?那就是他——费迪曼。正是费迪曼,以这样强有力的思辨,中肯地品评了卢梭其人及他那不朽的艺术作品。这才是艺术探讨。费迪曼说卢梭的“论证往往是诓骗,卢梭是一片混沌”,这也正是费迪曼式的桂冠。因为混沌之中往往有假也有真,有恶亦有善,有丑更有美。《忏悔录》留给人类的是生命的热能,卢梭是伟大的,费迪曼也是伟大的。我们平时所缺少的不正是这种思辨精神吗?我们往往按表面的,或者自己一时的好恶品评文学作品,结果反而在某些方面贻误了我们自己。
我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的意见,不同意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我们目前所接触到的书评中,尤其是这种简评,很少有人能像费迪曼教授这样,评介既生动活泼,又深刻尖锐。有时强调作者的生涯与人品,有时简述作品内容,有时援引权威人士的意见,有时又劝告读者千万别为一般的传统见解所裹足,只有大胆探索、不断探索才能获得新知。而对那些读者早已熟悉的莎士比亚、歌德等人,他又能从新的层次上做出独到的评介。
对于莎士比亚,我们都异常崇拜,认为他是诗圣,是艺术之神。可是费迪曼教授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只能认为有个叫莎士比亚的人写过戏剧,“他是人,不是半人半神的怪物”,也不是什么“万人之心”,更不是所谓超越知识的圣明。他“除了曾抛弃少妻幼子数年,莎士比亚的确过着平凡的生活”。他的作品并不是经常都能获得最高成果,“他往往为赶上演时间而匆忙写作”,“他创造的喜剧人物有时失之无趣,华丽的词语与嘲讽的戏谑有时也显得无聊”。他的剧作并非都具有深邃的意义,“只是有些难以理解”,“我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最能获益的途径就是抱着一种看新戏的好奇去接近他”。读了这样的分析,不知你怎么想?我却觉得长期以来压在心上的因循的石头被搬开了,因而精神上轻松了许多。
而对于气节上曾被有些人误解为宫廷小丑的歌德呢,费迪曼教授却说:“和同时代的拿破仑一样,歌德不是人,而是一种大自然的力”。“歌德本身就是一种过程,了解他的关键字眼就在于变化与发展”。“他常常将恋爱、思想与经验不断融入自我之中,成为新的歌德”。他“像蛇一样脱皮更新”自己,“他不论什么时候都在把复杂的过去和未来未知的可能性组合起来”。唯一的、在他身上显示的不明晰之处,也不是让人们敬而远之,而是可以留待学者去研究和争论的课题。
品评一本书,难得独到的见解,难得真知灼见,尤其对于受过学院教育、而又自认为读过一些书的人来说,即便这见解过于粗犷或者失之偏颇。因为不仅作品内容本身显示的东西可能高于作者的创意,而且阅读本身也是一种再创作。费迪曼教授言简意赅的书评,向我们展示了色彩缤纷的艺术和大千世界,那是作家心灵的大千世界,为我们提供了一把阅读和批评的钥匙,这不正是艺术拓荒者的武器吗!
好了,我说的太多了。可是还有一句话,你知道吗,费迪曼教授还有一段风趣的评价,他说他的《一生的读书计划》并“不是魔法”,不会让各位读者“自动变成‘有教养的人’。它并不会替我们解决人生的终极秘密,也不会使人‘幸福’——这样的功效属于牙刷、汽车和除臭剂,却不属于柏拉图、狄更斯和海明威。但是这个‘计划’却会像恋爱一样,使你的内在生活更有意义,更有趣”。“读书可以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究竟认知了什么,它既是自我提升的工具,也是自我发现的工具”。
可以了,仅就这些,费迪曼教授这本为18岁到80岁的读书人开列的大规模读书计划,对很多读书人来说都会大有裨益的。它是开门的钥匙,只要门打开了,门内的东西也就随你去取了。由此看来,我们虽然读了一些书,但相对来说,我们还是让那些几千年的文化珍馐束之高阁了。这个计划将会促使这些美味尽快溶于我们的血液之中,使书架上的书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我想,如果我们还都想再好好读点书的话,不妨循此一试。
(原载1986年第十一期《智慧泉》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