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抓不到天上的星,
你不要说抓不到希望;
你摘下路边的小花,
你不要说摘到了希望;
你的希望在无尽的路头,
你不要说它太遥远;
你必须走完这条路,
你不要说它太困苦、艰难。
在多少人的日记里、心坎上,这首诗滚热、发烫。是的,“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希望”(法﹒伏尔泰),谁说它可望而不可及!
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文学青年友谊小组”的十二个年轻人,原来都是十年动乱中的中小学生,后来被命运安排在平凡的劳动岗位上,干着平凡的工作:包糖、堆煤、采石、翻砂……然而,他们并没有止步于这种“平凡”的现状,共同的爱好和理想,使他们在希望的田野上携手拼搏。三年来,他们不仅出色地完成了本职工作,而且向人民捧出了140篇文学作品,有的还荣获了省、市文学创作奖。其中十个人不仅都是先进工作者,有的还被评为市劳模,而且五人已经成为市自学成才积极分子,还有五人被接受加入了市文学协会。
“我是只笨鸟”
“走上创作道路是个误会,我太笨了,是只笨鸟。”小说《赶大篷车的姑娘》在《小说林》发表后,又在省人民广播电台联播七次,可是它的作者蒋炜敏却不止一次地向市文联的陈寅壬同志发问:“你看我行不行?”陈寅壬知道,这个倔强的小伙子又在寻找“笨鸟”奋飞的新途径了。
1983年春节前一天,在风雪扑面的郊外小路上,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正在匆匆赶路。是回家团聚吗?不!“节日休息六天,起码可以转悠两个村子呀。”蒋炜敏要利用节日休息时间去乡下采风。十六年前,因家庭出身问题当不上红卫兵的蒋炜敏,曾经徒步前往新疆,那时他要去见见世面。他还记得那一路上,他心里多么委屈,提笔就想挖苦谁,可是带着情绪写了不下十万字,却没有一篇可以称为“文学作品”。
1979年,社会不正之风又在刺激着他的创作欲望,他动手写了一个被逼上犯罪道路的孤儿,可是一连写了好几年都没有写成。有一天陈寅壬看他还在写,就说:“你不要浮光掠影地总写这个了,生活并不全是这样的。”
生活是什么样的?为什么自己总是拨开光明找黑暗、去钻牛角尖?不久,这个从小在农村姥姥家长大的孩子开始写反映农民生活的小说。但小说里的“改革”是他假想出来的,陈寅壬又把小说退给了他。这时他犯愁了,“我不是搞创作的料,这条路我走不下去了。”
有一天在厂里干完活,这个壮实的小伙子无所事事地搓搓手,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原来他搞恶作剧在门把手上抹了黄甘油,被车间书记摸了一手。不久,这位书记突然把他从树下闲扯的人群里拽了出来。“要找茬吗?”他想。
“你又没事儿干了?”不料这位书记一边说,一边递给小蒋一首诗歌。这是一位青年工人写的诗,一心向往写作的小将羞愧了。
听说市文联要组织文学青年去体验生活,小蒋急忙向厂里请假。可是厂长却说:“既然是业余创作,那就业余搞嘛。”这时小蒋想起了直接领导他的那位科长很爱学习,于是他就一天两遍上楼去给科长送开水。搞卫生时,有些人躲开了,他却对科长说:“这活儿我包了,但是文联办班你得让我去。”为了不耽误生产,他又去对工人说:“你们干完的件儿先放着,午休两小时我回来检查。”有一次,他骑车疾驶去学习,不料一下子扑到了飞奔而来的汽车上。二十多天病假,他一天也没舍得休息,带着伤痛去学习。人们开始体谅他了,以前曾说他“爱献殷勤”的同事对他说:“你去学吧,你的活儿我来干!”新上任的科长更干脆,小蒋的活儿他亲自干。小蒋过意不去,琢磨着请大家一顿饭,但人们却真诚地回答说:“拉倒吧。”撞到汽车上都没哭的小蒋,这时眼里却浸满了泪水。
如今,他已经是第三次踏上这条郊区小路了。在这条路上,生活以它本来的面目呈现在小蒋的面前。农民指着脱谷机对他说:“不要说政策十五年不变,五年不变我们就发了。”他走的路就像他此时的心境一样,该是何等宽敞呀!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那篇小说终于成功了。可是他的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一想起那些耐心的老编辑、自己任劳任怨的妻子还有工友们……“如果再写不出像样的作品,我对不起的不是一个两个。”
想到这些,他那坚实的脚步踩得冰雪“嚓嚓”直响。在这风雪无情的荒野上,他要给自己蹚出一条“笨鸟”之路来。这是一条探索的路。
为了体验生活,他去过很多工厂、农村、学校,甚至在流浪儿中生活了三个月。前不久,他又到消防队去当了三十天“兵”。除夕夜,消防战士刚煮熟饺子,就急忙奔上了火场。一个刚订婚的战士皮肤被烧焦了、嗓子呛哑了,女友告吹了。到医院看望他的人直哭,他却说:“唱一支《消防兵之歌》吧……”
笨鸟的翅膀练硬了,他一口气完成了五个短篇小说,一个中篇小说也已经动笔开了头。
最有灵气儿的一个
“我的第一篇作品总是成功的。”栾殿湖自豪地告诉人们。
栾殿湖,笔名电弧。人,和他的笔名差不多,总是透着一股灵气儿。“我压根儿没想搞创作,以前也从不爱看书学习。”在剧团,这个一心只顾吹长笛的小伙子,后来提笔创作的时候,无论写小说、诗歌、广播剧,还是报告文学,第一篇作品总是成功的,现在他已经是市文化局的创作员了。
成功的奥秘何在?蒋炜敏除了个人勤奋,还有外力的推动。栾殿湖呢?
栾殿湖身材瘦小,瓜子儿脸,两条浓眉下目光炯炯,身着西装领带,别有一股精神头。和他七岁的儿子在一起时,人们往往以为是小哥俩。一支长笛爱不释手,十年功夫小有名气,可剧团团长却偏偏看不上他。
“别吹了,”团长说,“没看见别人在办公吗?”
乐队解散了,他听说中央戏剧学院招生,就去求团长。团长讥讽地看着他:“你想去?”
何必这样低三下四的,命运也有一半掌握在自己手里。从小就爱编故事的小栾,写出来的第一个广播剧《失踪的新娘》就被电台采用了。团长知道后,非但不高兴,反而说:“他就能编搞对象的事。”
不巧,一天他突然来了创作灵感,就走进团长办公室:“我想要几张稿纸……”
“你搞业余创作,我给你稿纸算怎么回事!”气得他脸煞白,二话没说。不久,团长调走了,他买来两大包“喜糖”分发给同志们。是想驱赶心头的不快吗?“不!”他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团长,是他激发我走上了创作的道路。”
打那以后,他开始写小说、报告文学,写诗歌、电视剧,谱曲……都获得了成功。有一支九分钟的赫哲族舞曲《情歌》,还获得省歌舞团作曲比赛二等奖。人们说他是“小才子”,“小才子”自己也自鸣得意。一天,一个朋友拿给他一个剧本,他却挥挥手说:“我不看别人写的,我是写给别人看的。”于是,他铺开纸,一口气写完小说《重逢》。“一定能获奖”,他心想。谁知,连投三处,均被退了回来:“没深度”、“构思欠佳”……他只好搁置这篇,又用三天三夜写了一个电视剧本,投到省电视台,却很长时间没有回音,原来剧本被废弃了。于是,一向只靠“灵气儿”创作的小栾陷入了困境,他拿着自己编写的剧本来到《牡丹江文艺》编辑部请教,几位老编辑耐心地帮他总结了经验教训。
“吹长笛,谁敢跟你比。可是搞文学,你敢跟谁比?”这是几年前一位乐队老同事对他说的语重心长的话。如今想想的确如此,“音乐和文学分不开,你应该多学点文学。”可小栾就是不肯下功夫。结果仅靠剧团艺术工作的熏陶和灵气儿编故事,能编出多少来呢?团长的话说对了:灵气儿、聪明,老本儿吃光了,再不学习提高,就没法前进了。
说小栾聪明,就聪明在他一旦发现自己有弱点,能马上弥补。那以后一到晚上,爱人和孩子看电视,他就在厨房看书。音乐界的朋友常来找他,他就躲到母亲屋里。心爱的长笛好久没动了,他拿起来欣赏一会儿,却舍不得给它时间。小闹钟被他定时在凌晨三点半,那是催促他必须睡觉了。不久,省艺校招生进修,月薪只有50元的小栾凑了600元学费,决心集中精力学一年。在艺校,时间自主了,他一宿一宿地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不挪窝地学。
“知识,不管你以什么手段学起,一旦进去了,知识自身的力量就将对你进行批判,从而占有你,献给你。”现在,旧日羡慕他的好友,看他像个苦行僧似的,都在他面前吹嘘自己的摩托车、存款。他想,在物质方面自己虽然没啥好吹的,只有一支长笛,还不让吹。但是他并不空虚,有了知识,他更要穿西服、系领带,让伙伴们看看自己的精神头儿。
有一次,他看到江边七八个十几岁的流浪儿捡食剩饭、露宿工地,他那颗单纯的心灵被刺痛了。他回家拿了衣服和食物来到孩子们中间。整整三个月,他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读书识字,带着他们看工人劳动。终于,孩子们对他说了心里话。原来,有的孩子爱画画,可是爸爸撕了他的画册,逼他下矿井;有的因为作业没完成,被关进黑屋里……教育方法不当,使孩子们走出家门跑野了。他根据这个题材,写了《妈妈,把心留下》和《大篷车来了》。他呼吁社会“要担负起教育任务”。接着,他又到从南方来的修鞋工中间体验生活,写了《修鞋姑娘》等作品。他还和蒋炜敏合作,完成了电视剧本《生命的小河》,获得了省电视台的国庆征文奖。
“月亮也有红色的”
在栾殿湖心中,生活永远是快乐的,他不会想到同龄人中也有不幸者,也有自行车轮子里缺少内胎的,甚至买一碗豆腐脑也要算算价钱的年轻人,而他的身边就有这样的人。
孟繁英,这个从小被卖过三次的女孩子;刘长军,这个为了多买一本书,好几天都舍不得吃菜的男子汉,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他们不像小栾那样无形中走上了创作道路,而是在坎坷的现实生活中孕育了真善美的情感,苦乐交织中萌生了创作的幼芽。
有人问孟繁英:“你从小失去温饱,怎么会想起写小说?”她说:“当我又重新获得生活中的母爱时,就想告诉那些妈妈们,不要扔掉孩子。”
孟繁英,三十年前在山东出生不久就被送了人……后来的后来,不走正道的养母带着她东奔西走,她刚刚十几岁时,又被养母卖到一个偏远的农村与人定亲。刚强的孟繁英誓死不从,养母捆绑她、抽打她,把她锁在黑屋里。那时候,她多想一死了之呀,但是,从门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强烈地吸引着她。终于她逃了出来,在牡丹江市郊八达村一个农民家里落了户。房东老大娘流着泪给她烧炕,房东的女儿冒雨给她送水靴……她失去了一个母亲,可是生活又给了她许多母爱,这个没念过几天书的女孩子多想写写她们呀!“我要报恩”,她说。她提笔写下的第一篇“作品”虽然谁也看不懂,可她自己却挺满意,因为她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她想,我不会写,还不会照着写呀。她把《青春之歌》、《金光大道》拿来,大段、大段地抄下来,学着构思自己的人物。就这样,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作品”,拿着到处找人看,人们被这个热情的姑娘感动了。一位业余作者一句、一句地帮她改写,市文联的陈寅壬逐字逐句地给她抄。1979年,她的第一篇小说《秋菊队长》在牡丹江日报上发表了。这对她是个多大的鼓舞呀!从此,她一边学习,一边创作。几年下来已经发表了十几篇作品,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十年动乱中上小学的刘长军,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候,正是崇拜英雄的年龄。他多想当一名当代的保尔呀。
可是,六七年的部队生活,一度给了他不曾想到过的冷漠和无聊,他失望过、消沉过。看到从农村来的一个班长,为了女友那句“等你穿上四个兜的衣服时再来见我”的话,拼命干了四年都没能如愿以偿,而在一个晚上用枪打穿了自己的太阳穴。他还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指导员,由于喜新厌旧而改制军装,把一个呱呱叫的连队带垮时,他痛苦极了。他不想再当什么英雄了,更不想把文学变成对这种痛苦的呼号。“完了”,他想。可是,海城地震发生后,这些平日里普普通通的战士竟那么英勇顽强。一个从倒塌的房屋里被救出来的老太太摸到战友的领章时,含泪喃喃道:“啊,解放军,亲人……”看到此情此景,他那冷却了的热情又复苏了。什么是英雄?英雄也是人,也有普通人的种种境遇。但是,英雄在关键时候能够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人民的幸福。自此,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许多,也坚强了许多。生活重新给了他创作欲望,他要把这些都告诉人们,要向社会呼吁:不要再用旧眼光去看待这些兵,不要把社会压力再强加在他们身上了。
于是,他捧起了书,拿起了笔。为了换取一个安静的环境读书,他给邻居扫院子、挑水。为了买回《丹纳的艺术哲学》,他每顿少吃一个馒头。工闲时间领导不让看书,为了抗议,他宁可当个“刺儿头”。他骑上没有内胎的自行车飞奔图书馆时,活像当年的唐·吉诃德,可他是为了开拓新生活。他生活着,感受着,思考着……他看到了大街上那些漂亮姑娘,只知仰头欣赏他们建筑的大楼,而对他们这些衣衫不整的建筑工人却不屑一顾。他也看到了一些大学毕业生像他自己的女朋友一样,敢于带着他这样的建筑工人去会见知识圈子里的人。他靠自己特有的思想品格征服了生活,也征服了自己的怯懦。“生活里可写的东西太多了”,他要把美与丑都揭示出来,献给社会。他写的小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发表后,牡丹江文艺编辑部又催他继续写稿、交稿,没想到他一下子拿出了好几篇。
……
一头挑着大海,
一头挑着天空,
走进雷电,
走进风云,
走进不安的岁月。
每一步,
都创造着路和流动的太阳。
世界在草帽下凝聚,
即使脚印有些倾斜,
但绿色的现实就在那里诞生。
一头挑着过去,
一头挑着未来。
这是一个青年人写的诗,虽然他不是写给这十二个文学青年的,但诗里却清晰地映现出了他们的身影。
这个文学小组从1981年成立以来,已经有十一个人建立了家庭,他们的文学创作活动也激发出了更大的热情,成功的作品越来越多。1983年5月,《文艺报》报道了他们的创作活动,进一步引起了众多人的关注,江苏、内蒙古等许多地方的文学团体和文学青年,不断来信和他们交流体会。正如这个小组成员黄瑞在一首诗里唱的:“洁白的柳絮,飘飞中寻求他的希冀。”正是在这条寻找希冀的路上,他们给每一个热爱文学、热爱生活的年轻人做出了样子,留下了奋斗的歌。
(原载1985年第十期《学友》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