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徽因走了,志摩郁郁寡欢。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就有爱;没有别的天才,就是爱;没有别的能耐,只是爱;没有别的动力,只是爱。他单纯的人生理想里,爱、自由和美,爱是最重要的。他的生命若没有了爱,也便枯萎了。他这三位一体的理想若是与所爱的一个美貌女子自由结合,便是他理想的浪漫之爱。
这时,志摩已就任北大教授,讲英美文学和英文。他的好友陈西滢同在北大任教。志摩知道西滢正与燕京大学外文系的学生凌叔华相恋,自己孤单一人,便也把叔华视为红颜知己。他有时找到叔华,拉拉杂杂一聊就是半天。事后想想,自己都觉得害臊,真怕让叔华生厌,同时又希望她不至十分的厌烦,因为他有一肚子的话需要向异性朋友倾吐。他写信告诉叔华:
“不瞒你说,近来我的感情脆弱得不成话:如其秋风秋色引起我的悲伤,秋雨简直逼我哭。我真怕。”
叔华比志摩小七岁,她喜欢志摩热情、天真、坦率的天性。她从志摩那里收获许多对文艺的心得。她当时已和西滢私订终身,志摩又是西滢的好友,自己的外文老师,便把他当兄长看待。她以一颗纯粹的慈善心肠和女性特有的恬静温馨的谐趣,温润了志摩孤寂的情感世界。这对苦闷中的志摩,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一天傍晚,志摩正在石虎胡同七号清幽的小院里读书,刘海粟来了,约他去外交部跳舞,正好散散心。当时北京的外交部经常举行交际舞会。
志摩和海粟在舞池边落座。志摩边和海粟聊天,边漫不经心地往舞池里看几眼。他问海粟:
“最近又收了弟子没有?”
“不久前才有个朋友介绍一个跟我学油画的,算是寄名弟子吧,叫陆小曼,是王赓的夫人。王赓你该认识的,就是那位西点军校毕业、当年随同顾维钧出席巴黎和会的随从武官。”海粟饶有兴致地说。
“见过几面,没有什么深交。”
“你也许不知道,这陆小曼可是北京交际场上的一朵花。假如哪天舞池里少了她的身影,便会举座不欢,真好像一道名菜里缺了盐。有人甚至夸张说,到北京会不到陆小曼,就等于白来了。”
“看来你是对这女弟子着迷了。”
“你可别小看她,她可是圣心学校的高材生,称得上是才貌双全。她天生丽质,清秀端庄,举止得体,言语温柔,仪态万方,无与伦比。当时,顾维钧需要一位兼擅英语和法语的小姐,担任接待外国使节的助手,经校长推荐,一下就选中了她。她可是绝顶聪明的女子,爱诗、爱画、善歌、善舞,个性活泼,好交际,好玩乐。”海粟谈到自己的女弟子,不无几分得意。
“你老兄这么称赞,该不是天仙吧。我倒想有机会和她认识一下。”
“我介绍你们认识。我看看,说不定今天她就在这里。你往那儿瞧。”海粟手指向舞池中央,“就那穿蓝缎旗袍的小姐。”海粟冲小曼招手。其实打海粟和志摩一进门,小曼就看见了。她知道海粟交际广,朋友多,不便打扰,便一支接一支舞曲往下跳。见海粟招手,等舞曲终了,她便走了过来。
海粟见小曼正朝自己的桌边走来,微笑着对志摩说:“从各个角度来看,只觉得她的风度姿态,无一不合美的尺度。如作写生画,会是可取难得的材料,惜乎未带画具,想来只有‘衣薄临醒玉艳寒’七字,略可形容一二。”
小曼走近了,海粟欠起身,说:“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王太太陆小曼。”小曼礼貌地对志摩浅浅一笑。“这位是诗人徐志摩,我的朋友。”志摩点头示意,请小曼入座。
等小曼坐好,志摩打量一下小曼,看她朱唇皓齿,婀娜娉婷的样子,真玲珑,真活泼,活像一条小龙。她的眉目间有一种特异的光彩,志摩看了心里就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欢喜。他感到小曼身上有一股火的热力,烤得他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他为缓解心的激动,把目光投向小曼,说:“能请王太太跳个舞吗?”小曼大胆地接住那目光,因为她在瞬间似乎就读出那目光中蕴藉的全部内涵,那是向自己捧送的鲜花,里面盛满了浓浓的情意和热忱。目光接着目光,他们俩离了座位。小曼不知不觉地挽着志摩进了舞池。
志摩随着乐曲,踏着纯熟、典雅的舞步,那完全是诗的节奏。他的手臂环抱着小曼丰腴婀娜的腰身,嗅着从她身体里散发出的轻柔醉人的馨香,一种舒心愉悦的快感酥麻了志摩的全身。这种感觉只有和徽因在一起时才有。他感谢上苍,他刚失去一位爱恋的女人,正在失意苦涩的时候,身边又出现了另一位才女。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跳舞,而是整个生命的灵魂在诗意美感之中产生了狂热。小曼也受了志摩的感染,她像影子一样依附着他。随他进退挪闪,迂回旋转,展现出最优美的舞姿。志摩在这一刹那间,判断自己已经爱上小曼,小曼也对志摩产生了相当的好感。
“徐先生,你怎么不说话?我很喜欢你写的诗,美极了。”小曼缓缓地说。
“你也喜欢文学?”志摩见小曼笑而不答,接着说,“我早就认识你先生,相处得还不错,但不知他老兄真好福气,娶了这样漂亮的才女。”
小曼的脸红了,她没想到志摩的风流灵秀之中,竟潜藏着那么如火的热情。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一肚子委屈,要向志摩倾诉。再一想,一个已婚女人同一个离了婚的单身男人初次见面,谈得太多,总是不合适。她只是把一腔的话语换成一句客气的邀请:“回去叫我先生请你方便的时候到家中做客。”
舞曲停了。他和她默默注视了许久,才相对鞠躬,又缓步相挽走回座位。海粟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们笑。志摩心想,一定是聪明的海粟看出了自己的心事。
2
小曼与王赓是1920年结的婚,他们的婚姻完全是传统的封建婚姻。父母包办,从订婚到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当时小曼才十七岁,王赓比她大七岁。王赓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来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读哲学,又转入西点军校,专攻军事。他是美国第34任总统艾森豪威尔的同班同学,对火炮极有研究。归国后,于1919年,随北洋政府的代表顾维钧出席巴黎和会,任武官。他既能武又能文,也是梁启超的入室弟子之一。外界都认为他年轻有为,前程远大,不可限量。
当时,小曼家的门槛早让登门求亲的踢破了。小曼的父母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是啊,有哪对父母不为有个多才多艺的女儿骄傲得意的。小曼生得眉清目秀,薄薄的嘴唇,洁白的牙齿,那一对会说话的眼睛特别美,真有一种慑人心魄的魅力。她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京剧唱得字正腔圆,韵味十足,还通晓英法两种文字。父母哪肯把这样的宝贝女儿轻易许人,他们不知婉言谢绝了多少媒人。小曼配王赓,家里人觉得这可是千载难寻的好姻缘,郎才女貌,再合适不过。小曼父母怕夜长梦多,赶紧为女儿操持婚事。他们的婚礼是在海军联欢社举行的,仪式的隆重,轰动京城,成了北京军政和社交界一桩不小的热闹喜事。单是女傧相,就有九位,除了曹汝霖、章宗祥、叶恭绰等人的小姐,还有几位英国小姐。
谁知这位多才多艺的新郎,虽然学贯中西,对于女人,却完全是个门外汉。他留学美国,生活习惯完全是美国化的,每周的星期一到星期六上午是工作时间,绝不玩乐。尽管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漂亮太太,他还是一天到晚地手不释卷,并不分些工夫温存温存,使小曼满足。他倒也宠小曼,却是兄长对妹妹的呵护多于丈夫对妻子的温情。
小曼的婚后生活当然不愉快,她没有想到,少女时代的那么多美好梦想,竟一下子像一叶小舟飘在大海里,被风浪**来颠去,弄得飘零破碎。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梦,被一位珠光宝气的阔太太替代了,小曼怎么真心高兴得起来。婚后一个多月,蜜月的激动早已过去,她渐渐明白,两性的结合是不能随意听任别人安排的,性情和思想相距很远的两个人,被强按在一起,该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无奈的小曼只有把自己的意愿埋葬,去热闹的交际游乐场所恣意玩乐,以缓解忘却内心深处的痛苦。小曼又是天性骄慢的女子,哪肯让人知晓她的失意和不快。于是,她强打欢颜,在北京过着一种忍泪假笑的生活。内心的悲苦辛酸,她只能一个人吞咽。
3
王赓听小曼说在舞会上遇见了志摩,喜出望外。他们毕竟师出同门,都是梁启超的弟子。他写信邀志摩到家中叙谈。从这时起,苦闷之中的志摩成了王家的常客。逢着周末和星期日,王赓、小曼、志摩,有时还有其他几位朋友,一起到六国饭店跳舞,或游西山,或看京戏等等,总是尽情地玩。当然,这是假期里的情形。假期以外的时间,王赓是绝对不去做游乐的事。志摩在性情上与王赓绝然不同,他才不管什么假期不假期的,时常去找他们,邀他们去跳舞,或到吉祥戏院看戏。王赓自然是不参加的,他常指着手中的公文包无可奈何地苦笑道:“志摩,我忙,去不了,又要劳你陪小曼去玩!”
—对彼此互有好感的男女,在一起呆久了,势必会生出感情来。志摩和小曼在假期之外,总是在一起玩乐,他们一起去长城访古,到香山赏红叶,溜西单,逛天桥,有的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久,王赓去哈尔滨赴任警察厅厅长之职,志摩与小曼有了更多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们形影不离,双双坠入爱河。忠厚柔艳的小曼,热烈诚挚的志摩,遇合在一起,自然要放出火花,烧成一片了,哪里还顾得了纲常礼教?哪里还顾得了宗法家风?
重新获得爱情的志摩,陶醉在幸福的活泉里。晚上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的时候,他独坐书斋,守着一盆红彤彤的炭火,在把他和小曼的爱情煮沸。他一闭眼,小曼那带了几分娇羞,几分妩媚,一颦一恼一笑一嗔的柔情模样,便顿时浮现出来。这时,他甚至会对着炭火笑出声来。夜里,他是枕着小曼脉脉含情的梦影入眠,睡梦里,嘴角还常绽出醉意的笑靥: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
4
深秋的北京刚过了一年中最好的时令,风硬起来有点儿打脸。树枝上的黄叶子不停地摇晃着往下落,像喝醉了酒的老翁,让人感到岁月流逝的无奈,已失去了春天的挺拔。地上铺满杂色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柔脆的音响,这是秋叶枯败的信息。它把生命留给下一个春天的生机。
小曼挽着志摩的胳膊,在北海公园湖边散步。他们喜欢这里清幽而有灵性的环境。白塔像一位浑身裹素的少女,在风中伫立,沐浴朝阳夕暮,拥抱雨雪寒霜,时而是晶莹玉澈的冰美人,时而又是含羞欲滴的新嫁娘。柳叶已被风吹落,只剩下光秃的柳枝,依然在风中摇摆舞动,就像淘气的顽童,没有闲着的时候,只在睡着了,才把柳枝轻柔地垂下来。
志摩和小曼倚着栏杆看湖水,白塔的倒影随着水波晃出了涟漪;一阵风吹过,小曼打了个寒战。志摩说着“你冷了吧”便扳过小曼的肩头,把她拥在怀里。小曼柔顺地偎着志摩,眼神中流出似火的热情。两人忘情地吻在一起,许久没有分开。两个似火的生命交融了,他们要把大地燃烧。志摩将小曼抱得紧紧的,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志摩轻声对小曼说:“曼,我找到我的爱了。”
“在哪儿?”小曼娇声道。
“在你心里。”志摩将手轻抚在小曼丰满的胸部。小曼按住志摩的手,平静地说:“摩,我一直想对你说,我真得感谢你。”
“谢我什么?我该谢你才对,是你使我获得崭新的爱情。我现在简直一天也离不开你。”
“你听我说,”小曼用手指尖点了一下志摩的嘴唇,“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觉到假,为什么一个人要以假对人呢?大约为的是有许多真的话说出来要受人讥笑,招人的批评,所以吓得一般人都迎着假的往前走,结果真纯的思想反让假的给赶走了。若不是遇上你,摩,我自问也会变成那样的。自此我认识了你的真,我自己真羞愧死了,从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帮我,志摩!”
“曼,只要我们共同拥有属于我们的真纯的爱,就足够了。我们结合吧,别让我再等了,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爱?”
“我的心早已属于你了”,小曼用手指点志摩的胸口,“面对着你这样一个纯洁天真的人,面对你那一片纯洁真挚的爱,我又怎能不还你一整个圆满的永远没有给过别人的爱?”
小曼还要再往下说,志摩已用深深的热吻堵住了她的嘴。过了一会儿,小曼用手把志摩轻轻推开,说:“摩,现在已有不少关于我们的闲话,我娘也知道了咱们的事。她说我是自寻烦恼,自找苦吃,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天到晚只是模仿外国小说里的行为,讲爱情,闹恋爱。在她看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荣子贵便是女人最大的幸福。摩,我现在才懂得夫妻间没有真爱情而还须日夜相缠,身体上受的那种苦刑是只能苦在心,不能为外人道的。最近我过了几天清闲日子,他一回来,又把我的美梦打破了。他现在对我说话冷冷的,我有点儿怕。”
“怕什么?前途当然是光明的,没有也得叫它有一个。灵魂有时可以到发黑暗的地狱里去游行,但一点神灵的光亮却永远在灵魂本身的中心点着。来,让我们两个灵魂的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迟疑!这是什么时代,我们再不能让社会拿我们的血肉去祭迷信!”
“摩,你放心,我会拼命去干一下的。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面有多少荆棘,我一定直着脖子走,非到力尽决不回头。我自从认识你,就有了改变生活的决心。从前多少女子,为了怕人骂,怕人背后批评,甘愿牺牲自己的身体与快乐,怨死闺中,要不就是终生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这一类可怜女子,其实十之八九是明知故犯,她们真可怜,到死都不明白是什么害了她们。摩,我今天运气能遇着你,在认识你之前,我的思想、观念也同她们一样,没有勇气,就想不问什么快乐苦痛,埋没了本性一天天往下过,糊里糊涂一辈子完事。自从见着你,我才像乌云里见了青天,才知道自埋自身是不应该的。做人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地做一番呢?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叫你失望。反正我会尽力来谋自由,一等机会来了,我就跳出来,只要你耐心等我,不许有二心。”
志摩紧紧把小曼搂在怀里:“你放心吧。但顶要紧的是你得拉紧自己,别让不健康的引诱摇动你,别让消极的意念过分压迫你。你要知道,我们一辈子果然能真相知真了解,我们的牺牲、苦恼与努力,也就不算白费了。”
5
又是一个寂静的夜,志摩正在松坡图书馆的楼上看书,忽然听到一长两短的门铃响,庭院里的小黄狗狂吠了几声。他知道是小曼来了,心头发掠过一阵狂喜。但他马上想到,小曼这么晚来,一定有什么要事找他商量。是不是她不愿自己去欧洲找泰戈尔。
前不久,志摩收到恩厚之寄自南美的信,说泰戈尔近来身体欠佳,却还在病中牵挂他的素思玛,盼望素思玛早日来到身边,随侍左右,尽孩子的责任,使老戈爹劳瘁的心得到抚慰,特约志摩去意大利相会。志摩读完信,心里充满了忧思与感念。他怎么能忘呢,去年与泰戈尔在香港分手时曾立誓相约。来年春暖花开时,欧洲再见。现在老戈爹病了,思念着他,他自然要克服一切困难到老人身边去。可现在有了心爱的小曼,怎忍心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周围这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任四周的铜丝铁网生生糟蹋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无端摧折一枝美丽的鲜花;眼看一只洁白美丽的雏羊,让那满面横肉的屠夫用带血的刺刀**宰割她的身体。这实在太残忍了。可是不去,又对不起老戈爹。他又想起前些时候胡适对他说的,如果再这样安乐恬嬉地胡混下去,不到两年,笔尖上的光芒会全溜掉,心也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时人就完了。应当趁年轻,再出去走走,重新在跟大文学家大艺术家的接触中汲取滋养,让自己再接受一点教育,让自己的精神知识来一个“散拿吐谨”。志摩把胡适视为自己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他的话应该考虑。同时,他和小曼的热恋已闹得满城风雨,这时离开北京,正好可以摆脱最尴尬最难堪的处境。再说,两人分别,也是考验彼此的情感。志摩想,他人虽走,心却在小曼身上,他与她之间已经有了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怨,都是相通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何况小曼已认准了方向,他相信他的曼会去加倍地奋斗。记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压在你的身上了。再若失望,我的生机也许就灭绝了!
志摩披上大衣,下楼去给小曼开门。门一开,小曼就扑到志摩怀里,“志摩,我对不起你。”她哽咽着说。
“别着急,快上楼,暖和暖和再说。”志摩挽扶着小曼上楼。一进房,小曼就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摩,还是莎士比亚说得对,‘女人的名字是弱者’。我从幸福的快活谷上跌下来了,我娘现在一天到晚数落我轻浮。最让我受不了的,还是他那一招。他清楚我们的一切,却偏偏装聋作哑,旁敲侧击,整日冷脸相对,用一种叫人吃不透的沉默和暗示来折磨我。他简直是一尊木雕的凶神,你根本无法知道他脑袋里藏着什么可怕的念头。我宁可他骂我,打我,对我暴跳如雷,这样我倒可以豁出去跟他斗,拼出一条生路。现在这样,我实在是受不了。我陷进了一个黑洞洞的无底深渊,连一点儿叫喊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是无穷无尽地往下跌去。摩,我们干脆分手算了。离开我,你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都会找到幸福的,天下比我强的女子多的是,何必将你辉煌的生命与我可悲的命运拴在一起呢?不值得。真的。我今天就是来和你说分手的。”说到最后,小曼抽泣起来。
志摩坐在小曼边上,把她搂在怀里,一手替她抹眼角的泪,一手抚着她柔黑的头发,关切地说:“你又受委屈了!你要坚强起来。这实在是太惨了,怎叫我爱你爱得不难受?唉,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实在没谁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偏有一帮人要来冤你。这群人的血全是冰凉的。别怕,我现在可以放怀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既大胆承受你的爱,就会珍重你的爱,永葆你的爱,如果我凭着爱的恩惠性灵里还能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那光亮全是你的。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里发现些许的滋养与温暖,那也全是你的。最初我听人家诬蔑你的时候,我就热烈地对他们说,你们听着,先前我不认识她,我没权利替她说话,现在我认识了她,我绝对要替她辩护,我敢说如果女人的心曾有过纯洁的,她就是一个。别瞎想,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时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认清,再不容丝毫的含糊,让步牺牲也得有个限度。”志摩捧起小曼泪涟涟的脸,深情地望着她,“你这样一朵稀有的奇葩,绝不是为一对不明白的父母,一个不了解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得对自己负责,尤其要对你新发现的爱负责,你牺牲的已经够多,再不能轻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肉体也有灵性,总不能永远让人家侮辱**。你的心肠太软,这是你一辈子吃亏的原因,但以后可不能过分含糊了,因为灵与肉是不可能绝对分家的。不忙,不必悲观,不必厌世,只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决不会走过头,前面有人等着你。”
“谢谢你,志摩,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有了勇气。可你这一走,我就担心我的勇气会减退呢。”小曼轻声说。
“龙,你知道我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情愿的,假如老戈爹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我是绝无别的考虑一走完事。但我的胸坎间不幸也有一颗心,一颗脆弱的容易受伤的心。所以我走,也是咬着牙,忍着心痛的。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怕你有限的勇气敌不过环境的压迫。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期望你勇猛上进,发挥你潜在的天赋。我总在心下祈祷,有那么一天,我的小龙叫这浅薄的恶俗势利睁着眼惊讶,闭着眼惭愧。那将不仅是你的胜利,也是我的荣耀啊!聪明的小曼,千万要争这口气。我常在身边,自然对你有帮助,但暂时分别,也有绝大的好处,我人去了可思想还在,只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可以答应你,我这一去决不枉费光阴和金钱,一定加倍努力,补足更多的滋养。也希望你加倍努力,费一番真工夫。待我们再见时彼此无愧才好。来,为我们美好的未来喝一杯。”志摩起身,从柜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倒满两杯,递给小曼一杯。小曼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又倒满一杯,正想喝,志摩抢过杯子,“曼!”
“你让我喝,让我喝个痛快,顶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发泄,不比死闷在心窝里好吗?”小曼说着,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好,那就让我们一起醉。把悲伤的眼泪滴在酒杯里,我们一起来饮这爱的苦酒吧。”志摩也喝干了一杯。
“摩,我也是希望你走,暂时避开这里的是非。我是叫人家说惯了的,骂我的人,冤枉我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反正不与人争辩,只是我不愿意连你也为我受骂。是我害了你。我真恨,恨天也不怜我。我们干吗再在这个时候相见呢?这下我切身体会到那句诗了:‘恨不相逢未嫁时’,现在叫我进退两难,丢去你不忍心,接受你又办不到,怎不叫人活活地恨死,难道也是天数吗?”小曼一连喝干了好几杯。
“别再喝了,你醉了。天不早了,你还得回去。”
“我不是醉,我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抱紧我,摩,我冷呀,要你用胸膛偎着我;我痛呀,要你用双臂搂着我;我倦了,要让我在你的怀中得到我最向往的安眠与舒服。”这话一声声像是钢锥,刺得志摩心痛,愤、恨、急各种情绪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的勇气像天一般高,无论什么事,只要小曼说出口,他都会豁出命去干。
志摩扶小曼上床躺下休息,他坐在床头凝神望着小曼。志摩轻声自语,又像是对小曼说的:“你多美呀,我醉后的小龙,你这惨白的颜色与静定的眉目,使我想象这便是你最后解脱时的形容,使我觉得一种赞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觉着一种美满的和谐。”
志摩用手把挡在小曼额前的几缕头发掠到两侧,露出她光亮的前额。小曼说什么,志摩赶紧把手指压在她鲜润的唇上,示意她什么也别说。志摩低下头,轻吻了一下小曼的嘴唇,又说:“龙,我的至爱,将来你永绝尘俗的时候,不能没有我在你的身边。你要用最后的呼吸向世间报告: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你占有我全部的爱和整个的灵与肉。我对你的爱永远在我身旁旋转着,缠绕着,真的,龙,你已经激起了我的痴情。我说出来你不要怕,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情死去,到绝对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今晚要是有杯毒药,你我此时也许早在极乐世界了。说也怪,我真的不贪恋这生命的形式,我只求一个同伴,有了同伴我便情愿欣然瞑目。龙龙,你不是已经答应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吗!我再不能放松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一个个细胞都是我的。你要说半个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
小曼听到此,猛然仰起身,双手钩住志摩的脖子,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吻在一起。这长长的热吻里,有爱的欢乐,有别的苦楚,有梦想的甜蜜,有等待的悲伤。
“我很快就要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只有硬一硬心肠,原谅我。”志摩把小曼的双手按在自己胸前,“答应我,放大胆了,迎上前去,彼此不要辜负了。”
小曼眼里又有了泪花,她使劲点了一下头,就又抱住志摩心酸地哭起来。
6
几乎对所有人,志摩都是一个和蔼可亲的朋友,他一见面就和你很熟。他那豪爽的态度、风雅的谈吐和热烈的情感,不由得使你一见倾心。因为他那不拘形迹的地方使你认识他的天真,他那没有心机的地方使你相信他的纯洁,他那急公好义的地方使你佩服他的热诚,他那崇尚理想的地方使你敬慕他的高尚。
志摩人缘好,来车站送行的朋友特别多,王赓和小曼也来了。小曼本不想来车站送行,可又不能不来,在人群中还不能流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她把离别的酸楚吞进肚里,装做满不在意似的和周围的朋友谈笑。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下,她又不能和志摩单独讲话。这时候,她又感觉到假的可恶,为什么要顾虑这许多,为什么不能要说什么便谈什么呢?她几次想离开众人,上前和志摩说几句真心话。但连她自己都急得骂自己,平时的决心和勇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只有泪汪汪地看着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志摩也同样地没勇气,他眼望着小曼发怔,心里有许多许多话要说,都让社会的假给碰回来了。志摩与朋友们握手,话别。他走到小曼近前,眼里已闪出泪花。他什么也没说,使劲握了一下小曼的手,便别过头去。小曼低着头,不敢看志摩也不敢看别人.只苦笑着说:“一路顺风。”
临上车前,志摩将一精美的小箱子交给叔华,郑重地说:“叔华,这只箱子托你保管,我怕带着它丢了。里面有过去的日记、书信和一些未发的文稿。万一我回不来,这些材料已够你给我写传记小说了。”
“净说丧气话,我可不管了。”
“好,暂存行了吧,回国后我来取。里面的东西你可以看,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嘛。”志摩又压低声音说,“别让徽因和小曼看到,拜托了。”
“唉,你可真是风流人受尽风流罪。不过,你的爱情故事确实叫我感动。”叔华笑着说,“快上车吧,多保重,别忘带着成绩回来,我等着读你的大作呢。”
鸣笛了。志摩从车窗看见远处的小曼双手掩着耳朵,满脸的惊慌,正往这边望。他一下子想起去年5月,也是一个满月的傍晚,陪泰戈尔离京赴太原的情景。那时比现在更叫人感到凄怆和悲凉。他远望着月台上的徽因,抬眼望大半个黄澄澄的月亮爬上东南角,眼泪便禁不住往下掉。那时他的心情真好像在俄国吃了大败仗往后退的拿破仑,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但他转念一想,今夜可不同,上次是向西,向西是追落日,碰破了脑袋都追不着,今晚是向东,向东是迎朝阳,只要你认定方向,伸着臂膀上去,迟早一轮旭红的朝阳会拥入怀中。想到这,心头又有了半酸不甜的痛快感觉。
列车徐徐启动,志摩向人群挥手,送着飞吻。他的心在说,小龙,这吻是给你的,我多想永远吻着你呀!
小曼直着眼看,她心里明白志摩的手吻一定是送给自己一个人的。人影一点点模糊起来,她眼前好像有一层东西隔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像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她忽听到有人说:“不要看了,车走远了。”才梦醒了一般回头看见大家都在冲着她笑,便很无味地回头就走。